2020-11-12 天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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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衛(法國華僑基督教宣道會會友)

「喂,您好,請問是翻譯嗎?請問能不能陪人家到醫院看病?」

在夏末結束了一份風風雨雨的學校工作,成立了自己的翻譯社。這一、兩個月以來,到處尋找客戶,在網路上做宣傳;而一個週五上午,在前往巴黎的地鐵途中接到一通電話。

每日確診數不斷攀升
暑假期間,雖然法國政府敦促國人避免出境度假,然而在春季舉國封鎖兩個月後,一到暑假,大家對疫情防護卻鬆懈了。原本確診人數相對較少的法國南部蔚藍海岸及大西洋沿岸城市,在暑假過後開始成了重災區;九月以來,每日確診人數不斷攀升,從五千人到近日的四萬人以上。

由於封城所帶來的經濟代價過於高昂,政府規定疫情嚴重城市實施宵禁政策,市民外出須配戴口罩,避免群聚,也限制餐廳等公共場所營業時間。

妻子的公司也讓員工每週兩日在家遠距工作,減少往返巴黎交通上所帶來的風險。在家帶孩子,擔任自由譯者的我,除了到托兒所、超市外,除非有翻譯任務,儘量避免出門。

帶來天人交戰的口譯案
「請問今天有空嗎?能不能陪我到醫院一趟?」

當日我恰好約了一位剛從翻譯學校畢業的舊識,希望分享交流一些訊息。警局口譯工作大多都在上午10到11點間來電聯繫,而該日已過了待命時段,因此在巴黎的車上,我難得閱讀閒書,收到電話頗為驚訝。

「不會的,不會與病人直接接觸的,是在醫生的辦公室。」

張先生的父親病了,目前住院。在這風雨飄搖、疫情環伺的時節,一聽到他父親是新冠肺炎病患,我倒抽了一口氣;我告訴他,我的孩子還小,可能不太方便,他也聽出了我的遲疑。

「拜託您,狀況有點緊急,我真的很需要幫忙,您到時在哪裡?我可以開車到餐廳接您。」

我考慮掙扎了幾秒,在內心禱告著,就約了當日下午。

下午兩點整,他已經到餐廳門口了,我跳上車,兩人隔著口罩交談。張先生是溫州人,約廿歲時與家人來到法國,如今已經十多年了,與許多華人一樣,他經營餐館事業。他的父親今年62歲,身體還算健康,但幾天前確診住院。

張先生一邊看著導航,一邊再三向我確認是否做過醫療翻譯,還不忘了問我「台灣與中國,您看是一國還是兩國?」的問題。就這樣,我們越過塞納河,一路向北,經共和廣場,抵達醫院停車場。

時間從呼息當中流逝
醫院裡的氛圍並沒有想像中的「如臨大敵」,但我卻不知病患在急診的加護病房。按了門鈴,不久後,主治醫生就與兩位護理師請我們進入小會議室。張先生的父親12天前被送入急診室,確診為新冠肺炎,施打了抗生素;而當日是療程的最後一日,張伯伯的狀況卻每況愈下,呼吸很是困難。

「所以,張先生,這也是為什麼今天早上我打電話給您,希望親自向您說明您父親的狀況。」

原本沒有窗戶的急診室小會議廳就已算安靜,五個人的呼息如同緩緩凝結的露水。

「我們不斷提高供氧量,現在已達最高標,而您父親的肺部功能不斷衰弱,加上治療期間受到感染,引發其他併發症…。我們已經盡力,用盡所有的醫療資源…」

啜泣聲突然劃破寂靜─竭力,無助,暗無天日……

「所以,你們要讓他就這樣走了?……」

「張先生,我們知道您的父親過去身體很好,對於他的狀況我們也很意外。但是現在所做的一切治療對他都是負擔,他已經受盡折磨。」

「……」

一片闃黑排山倒海的撲過來,無情,決絕,不斷漲溢,時間從呼息當中流逝,似乎可以感受到地球正在運轉……

「張先生,我們建議使用止痛劑等安寧藥物,減輕您父親的痛苦。這是我們的建議,您可以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我父親還有多少的時間?」

「張先生,抱歉,這我們無法確定,但是他的狀況不佳,時間可能不多了……」

「……」

生與死的終極意義為何?
不知過了多少時刻,時間似乎停止,又似乎急速的流轉。張先生在桌邊不斷哭泣,他年紀與我相仿,卻遭遇這般不幸,我也受這波情緒感染,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將手放在他肩上,為他祈禱。而當我回過神來,張先生已經去完病房探視。他堅持開車載我回家,我說他父親的事比較要緊,應先回家,儘管載我到旁邊的火車站就好;而他再三堅持,我也只好依他。

初秋的巴黎陽光難得燦爛,然而卻是無情。街上人車雜沓依舊,我們在壅塞的車陣中,靜默,哀慟,思索。張先生一一打電話給他的家人,即便我不懂溫州話,電話那頭傳來的,也是折人心腸。

陽光暖暖地灑在巴士底廣場的七月柱,灑在金色的自由精靈上,也灑落在504個法國大革命喪生者的名字上。遺忘,難道被鐫刻在銅柱上的名字能夠不被遺忘?為何害怕被遺忘?世界不因一人的死亡而停止,到底生與死的終極意義為何?

見證關鍵時刻的脆弱與謙卑
我們在車陣裡動彈不得,好容易才上了高速公路,沒想到又遇到塞車,眼看就快到托兒所關門的時間了。

突然,張先生的電話響起,未知的來電。

「您好,請問是張先生嗎?我是醫生。您還在醫院附近嗎?您父親的血壓遽降,情況緊急,要麻煩您和家人儘快趕來醫院,他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

我既難受,懊悔,又是無奈,又因車子還塞在高速公路上無法先下車,早知應一再堅持搭火車回家的,只能不斷為張先生禱告,希望他與家人來得及見他父親最後一面……

張先生將我送到家門口,我隨即預備嬰兒車,飛奔到托兒所接孩子。

回家給孩子洗澡時,心裡彷彿經歷無比的重擔,但又哼著輕盈的兒歌安撫孩子。

稍晚妻子下班回來,她見我有心事,我和盤托出,但說到一半時,電話響了。

「陳先生您好,我是張先生。我的父親去世了……」

我的心一沉。

張先生要我替他打電話,詢問醫院關於後事的行政程序如何處理。

後續一兩天,我都掛念著張先生,也有些害怕接到他的電話。不清楚最後一次是何時與他通話的,只記得在電話裡為他禱告,願神與他和家人同在,願祂的安慰與平安臨到他們全家。

翻譯工作看似只是協助語言、文化上的溝通,常常卻要在最前線,或筆錄,或傳喚,或宣判,見證到許多生命關鍵時刻的脆弱,誠懇,卑微,溫柔,掙扎,有情,種種都使自己學習更為謙卑,也看見信仰在人類生命中的需要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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