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硯美

作家沈從文在晚年的家書中寫道：「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第一次讀到時，覺得這段文字，是作者在緬懷妻子不可再回的芳華。可是，等到人生有了一些經歷，自己也結了婚，有了家庭，再看這段，才明白作者追憶的是自己的青春，因為他說：「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

兩個相愛的人，如何在青春不再，激情不再時，讓愛仍能繼續昇華？因為年輕時那種透過生命力的旺盛，以及思想裡蓬勃的想像與創造力，所享有的浪漫已經不復有了。不僅僅是日常的相依相伴，而是能夠在日復一日看似重複的日子裡，仍能相知亦相惜？以致在餘生，即便往來的人都已漸少了往來，二人卻孤獨而不至於寂寞。

相敬如賓成為生活習慣
2012年，由《穿著Prada的惡魔》導演大衛．法蘭柯執導的《性福特訓班》，故事敘述凱（梅莉．史翠普飾）與諾（湯米李．瓊斯飾）是一對結縭卅一年的老夫老妻，二人的婚姻生活在歲月的推移下，變得像是一班不會誤點的班車，每天只剩下行禮如儀、相敬如賓的生活習慣。二人並非不愛彼此，只是，當生活只剩下「配」與「合」時，在妻子凱的心中，卻仍有一個不被滿足的期望。

她費盡力氣，說服了頑固的諾，與她一同前往一個名為「希望泉」的小鎮度假，但其實她安排兩人去見一位婚姻專家，嚴格來說，應該是一位「性福」專家──菲德博士（史提夫．卡爾飾）。他專門協助在婚姻中失去激情的夫妻，能夠重新「愛」上對方，找回愛的熱度。

然而，我們將逐漸發現，「性福」不是這個博士要協助這對夫妻找回的，而是要找回彼此之間的「親密」。因為凱的需求，並不是性，而是在性之中，與自己的丈夫沒有距離的親密。

日常的生活讓兩個人以為，很多話都已經聽過了，都已經懂了，二人的「熟」，讓他們過得很「不熟」。也就是當「默契」成為一種只「默」而不「契」時，真正屬於二人心靈的溝通與交流便停止了。

在過程中，凱數度崩潰，釋放自己長期以來的寂寞，諾也將防衛一點一點卸下，坦露自己的脆弱，許多平日難以啟齒的話，在促膝的長談之中，成為了彌足珍貴的愛之語。

原來，愛本身就具有一種開放卻又封閉的弔詭特質，我們用「傾心」來形容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就代表著它的一種封閉性；可是，卻又能夠在「傾心」時，對一個人完全的敞開，不介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不完美、性格的缺陷等等。

也就是說，愛的親密遠遠重要過愛情裡的激情，充滿熱度的，不是激情，而是二人之間不願停止地，持續把對方當作探索的對象，也讓對方持續探索自己。最終，二人在這個「假期」當中，找回「相愛」的方式，而不只是「相處」。

婚姻中別比較誰更有價值
2017年，由游川和彥執導的《戀妻家宮本》，改編自重松清的作品「家庭餐廳」，故事敘述一對夫妻，宮本陽平（阿部寬飾）與美代子（天海祐希飾）。身為中學教師的陽平性格優柔寡斷，卻對家庭、學生有無比的細心、耐心；美代子的性格較為剛直，有主見，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都由她來決定。

這對與社會刻板印象大相逕庭的夫妻，面對兒子新婚不久媳婦就因懷孕要搬離家中，夫妻倆理應就此走入人生的下半場，孩子成家後照養的責任得以卸下，可以開啟新的生活型態。

可是，此時愛看書的陽平卻在一本舊書中發現了一張「離婚協議書」，並且上面已經簽上了妻子美代子的簽名。本來就容易杞人憂天的陽平頓時陷入了內心的小劇場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剛剛還在跟他說孩子離家，他們要恢復往日浪漫的二人生活的妻子，怎麼會有離婚的念頭？

但陽平對待妻子始終呵護備至，就連試探性地詢問，都讓妻子摸不著頭緒，暗示也得不到效果。陽平一年多前開始上烹飪課，一年多下來，他對烹飪的興趣濃厚，同時也擁有很好的天分，已經能夠做出一桌好菜。然而，他想與他烹飪課上的兩位女同學交流離婚協議書一事，卻發現她們各自也在為「正要結婚」以及在婚姻中的吵吵鬧鬧苦惱著。

以愛相陪，以知相伴
最終，陽平受不了自己不斷臆測的心情，決定鼓起勇氣詢問美代子，二人起了爭執，卻也在爭執中逐漸明白，美代子看著陽平好像在進入中年之後，在烹飪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新目標；看著本來唯唯諾諾的他，對一件事充滿了自信；並且因著陽平原來守本分、認真的個性，也讓他即將在中學裡升等。這些改變讓美代子心中生起了羨慕，同時，她也開始懷疑沒有找到這樣新目標的自己，在這段婚姻中，是否就變成一個負擔？所以，她便升起了離婚的念頭，想要讓陽平在兒子離家之後，一個人去逐夢。

但殊不知，陽平從未動過一點覺得美代子是負擔的念頭，一切都是美代子的自卑與比較，把她帶入負面的想法中。

我相信無論是《性福特訓班》或是《戀妻家宮本》所提出的婚姻問題，可能在很多結婚甚或是「結過婚」的人眼裡，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比這些還要大，還要難的問題比比皆是。可是，我卻想要談對婚姻影響最大的，或者是在婚姻中最不自覺的，還是「習慣」。

人在面對習慣時，是非常矛盾的，既在習慣裡感到安逸舒適，一想到改變便覺得恐懼。就像美代子對陽平一樣。可是，另一方面，又對習慣感到無趣無聊，就像凱對諾一樣。

然而，究竟甚麼是「習慣」的本質？我想就是「不再覺得困難」吧。然而，當愛的本質就是為了「困難」而生，會不會在習慣中，我們也就很少在心裡牽動愛的意志了呢？以致我們為何會在兩部電影的夫妻「坦承」時刻，感受到極大的愛？因為它就是親密之難、溝通之難、信任之難，這些從來不會隨著時間減少的「難」，就跟愛一樣，它本身就是為了證明愛一直存在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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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這篇文章的開頭，作家緬懷青春的美好，是因為自己老了，這很浪漫，卻也有點消極。或許，我們不是因為不青春了才不愛，而是因為不那麼愛了，所以也就不那麼青春了。

編按：《性福特訓班》為保護級，《戀妻家宮本》為普遍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