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硯美
不知道你平常如何思考「空間」這兩個字?
有在外租屋,或者是要購置一間新屋的人都會知道,走進一間屋子,我們其實是非常仰賴對空間的感受,去想像自己待在眼前這個空間當中,將會是舒適還是不舒適。
但我們可曾想過,因為現代消費主義的意識形態影響,一個空間若「大」、「寬敞」,它相對的價格也會提升,以致於影響了我們對於它的觀點,覺得大、寬敞就是一種舒適,甚至我們被告知能夠擁有又大、又寬敞,假如又有能夠看到景致的窗,乃至有寧靜美好的周邊環境,再加上有許多附屬的功能空間:車庫、庭院……我們最終從這些得到的,可能不是一個對空間最直接的感受,而是對「身分」甚至是「階級」有了看法。無論是我們自己擁有,或是看到他人擁有的時候,我們不再是覺得那僅是一個「空間」,而是一種「成就」與「成功」。
前些日子,由韓國大導奉俊昊導演的《寄生上流》,拿下了第七十二屆坎城電影節金棕櫚獎。我想透過這部電影,一起和大家重新思想,關於「空間」這兩個字的意義。
陽光明媚還是暗無天日
這段時間,有些人會用《寄生上流》與去年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拍的《小偷家族》進行一種對比,因為同樣都在描繪現代商業社會,特別是高度都市化國家之下,在經濟階層底部的人如何為了謀生,長出了一套屬於自己的生存法則。
這套生存法則必然違背大多數人心中的「道德」,甚至也會觸碰到「法律」,可是,另外一面總會有人在問:「是誰逼他們走上這條路呢?」或者會說:「如果有選擇,他們又怎會如斯不堪呢?」以至於,大家透過這兩部電影,談論現代社會的貧富差距、制度上的結構性失誤,導致社會當中出現兩種完全極端的生活樣態,以及兩套完全不同的價值觀。
可是對我來說,這個所謂的「兩套」真的是截然不同嗎?我們真的只能夠從物質生活的優渥或貧乏,可變與不可變的階級,可逆與不可逆的命運去思考這個問題嗎?還是我們能夠從更深層的文化層面去思考呢?
《寄生上流》故事敘述金基澤(宋康昊 飾)是一位失業的司機,一家大小住在一間破舊公寓的半地下室裡(該空間有一半的樓層露出地面),一家人以摺疊披薩紙盒等手工維持生計。這個半地下室空間窘迫、破陋、潮濕,像極了這家人的一種現實比喻──只有一半露出地面,彷彿他們就是這個社會當中「見不了光」的一群人。
直到一個看似翻身的機會來臨:金基澤的長子接獲了好友的委託,去到一個資訊科技企業社長朴社長的家中擔任家教。當長子赴任,按下那棟豪宅的電鈴,自動打開的大門,廣闊的草地,豎立在陽光明媚中的別墅,空調、落地窗、沒有霉味與人味的寬敞室內空間,第一次,他真正感受到同樣在一座城市當中,能夠「擁有的」竟可以天差地遠。
這個「落差」讓長子心生一計,就是透過各種伎倆,想辦法讓自己的「家」與朴社長的「家」──連線。
所託非人與走投無路
長子自己當上了朴家女兒的英文家教,也介紹了妹妹當上朴家頗有藝術天分的長子朴多頌的藝術治療師,並用計讓朴家的司機與管家被辭退,原本失業的金基澤接替了司機,金家母親也順勢接替了管家。原本陷入困境的金家,頓時好像鹹魚翻身。趁著朴家一家出外露營,他們也當起了這棟豪宅的主人。
「光」是整部戲很重要的一個「角色」,從半層地下的窮房,到豪宅別墅,導演營造最大的差別,不只是空間的大小,關鍵的是光。宛如「人生希望」的比喻,「搬進」別墅的金家,他們在這短暫的時間裡,不斷地享受這份可以被壟罩在彷彿無限的光亮之下的生活。
如果說「光」作為這部電影凸顯「希望」的元素,那另一個元素,就是凸顯「絕望」的元素──水。對應著陽光明媚,每逢下雨,整座城市的水,除了下水道之外流入哪裡?答案是:窮人的家。
這些見不了人的社會底層,宛如整座城市遺棄也遺忘的角落,他們的空間沒有選擇的被用各種糟糕的方式「入侵」,醉漢的尿液,連噴灑殺蟲劑時不會有人顧慮他們滿屋的毒氣(他們自己甚至期待殺蟲劑可以幫他們的屋子消毒,就不會有這麼多蟑螂),各種空間的窒息感從四面八方而來。「走投無路」四個字,跟金家的一夕翻身成為了強烈的對比。
心的困局無論窮富
說到這裡,好像這部電影就是一部在敘述「貧富差距」永世不得翻身的情況,但我卻認為「是,也不完全是」。我們很容易同情起金家的情境,同時也會為著金家種種的「騙計」感到唏噓與無奈。可是,我們不要忘了,還有一個「朴家」作為對比。
金家的團結與密切情感,對應的是朴家的冷漠;各種典型的窮對應著典型的富,我認為導演要強調的不是「窮富」,而是「典型」。我們會不會忘記一件事,原來當「富」成為一種典型的時候,也有可能成為一種「困局」。而這種困局的「困」,是比窮困的「困」更來得不自覺,卻也更深層。
從生活的一種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金家會不會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想像」了富有的生活,看見了富有生活的一面,而這一面,只是因為作為「窮」的反面,將「窮」作為「沒有」,所以「富」就變成了一種「有」,卻因此再也很難看到「富」的「沒有」呢?
看完這部電影,我反而開始不會一直去問「金家」沒有的是甚麼,或者「朴家」有的是甚麼?因為那是最表層、最顯而易見的。
我們能否換一個剛好相反的角度去問這個問題?即「金家」有的是甚麼?而「朴家」沒有的是甚麼?從而可以繼續問下去,為什麼我們僅能夠看到他人的「有」呢?
我這樣說,並非是不同理金家的處境,在社會當中,那是一個絕對客觀且需要正視的問題,可是,我想要更進一步探問,會不會在我們文化的深處,無論窮富,對於物質的患得患失,對於情感、精神層面的荒蕪是一樣的呢?
或許我們透過這部電影,重新回看保羅在腓立比書中所寫的:「我知道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豐富;或飽足,或飢餓;或有餘,或缺乏,隨事隨在,我都得了秘訣。我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四章12-13節)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會,因為可以思考的終極問題是:為什麼他的生命有了「空間」。
編按:《寄生上流》為輔12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