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敏芝
多年前看了一部法國紀錄電影《山村猶有讀書聲》,動人的師生情誼、生生不息的傳承,令人動容。導演菲力柏特以一年的時間,在法國南部偏遠山區小村落,拍出這部感人的電影。片中沒有說教,沒有灑狗血劇情,只平實記錄老師上課及同學間相處等細微小事。
其中,畢業前的個別談話,老師慈愛又溫柔地鼓勵學生們要一直相愛、團結互助,最是令我感動。這份柔和幽婉又深厚的師生情誼,就像我的小五、小六生活。
身懷絕技的年輕老師
國小五、六年級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尤其是小六。戴著近視眼鏡的陳老師甫自師專畢業。雖然以現今眼光看來既不高又不帥,但幼小的我們都很崇拜他。當時政府實施九年國民教育,我們這屆有幸受惠,免除了升學考試的壓力。儘管鬆綁,老師卻毫不懈怠,除了課堂認真授課外,課後更是加強我們的體育和音樂。
校慶比賽兩人三腳賽,他教我們如何同心協力快速又安全地抵達終點;大隊接力賽,不知哪來的祕招,教我們如何不掉棒如何取巧致勝。那兩年的校慶、運動會,六年丁班總是奪魁。
那時的年輕老師個個身懷絕技。合唱比賽,老師以〈鬥牛的勇士〉、〈蘇武牧羊〉為班級自選曲參賽。十二歲的孩童,唱起如軍歌般的〈鬥牛的勇士〉,氣宇軒昂,中氣十足。不論男生女生,都像一位英勇無畏的鬥牛勇士;童音雖清澈,但唱起〈蘇武牧羊〉,卻又是另一番蒼涼哀怨,每個人瞬時變為在北海牧羊、羈留十九年的白鬍鬚蘇武。五十七位十二歲小童,好像也想嚐嚐渴飲雪,飢吞氈,野幕夜孤眠的痛苦滋味。有人唱著唱著甚至淚流滿面,我就是其中之一。當年的孩子各個有著愛國情操,對世態炎涼似乎也略懂況味。當然,那次比賽又奪冠軍。
當年,每位老師都有一根長長的藤製教鞭,除了上課在黑板指出重點,也用來抽打頑鈍學生。但我印象中,兩年來從沒享用過,也很少見同學被打。
在學校附近的老師家,紗門總是一開一闔,男男女女學童川流不息。師母懷孕,全班歡聲雷動,紛紛幫著取名:陳一華,陳二華、陳三華…。
多年後仍視老師如父
多年至今,同學們視老師如父,尤其是早年喪父的幾位男同學更是隨侍身旁。陪老師運動、散步、泡茶、聊天;經濟條件較寬裕的女同學,甚至買了支iPhone供老師連絡與自誤。老師常說,何德何能,能擁有只教了兩年學生們的厚愛。
2017年暑假,老師即將八十大壽,幾位南部同學帶著他北上,接受大家慶生。戴班長事業有成,除了奉上一個紅包,還把大家的餐費集結給老師當零用金。我還記得,當時我拷問老師:「老師,您說,到底誰是您的最愛?」因為五十幾年來,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他的最愛。
八十歲的陳老師,每天早起和師母運動,接受新知分享訊息。手機拿在手上,玩遊戲、看文章,儼然是台南巿最時尚的老人。就像小學上課點名,只要誰沉寂較久,他就私訊關心,並鼓勵大家參與團契、擴展人生。
去年冬天清晨,陳老師於睡夢中去世,幾乎全班南下奔喪。從此,南北同學感情更加深厚,每次聚會,總感覺老師好像兀自坐在一旁,滑手機聽我們說笑。我們宛如《山村猶有讀書聲》中的孩童們,愈加相愛、團結、互助。
收入三百則處事箴言的《智慧書》有一段話:「獲得大家一致敬重很了不起,然而,被人喜愛卻更重要。這在一定程度上屬於運氣,但更多的要靠營謀:以運氣為始,借營謀維繫。」
我不認為營謀這二字和老師畫上等號,但任何人際關係不也都有著營造和謀略嗎?而老師的謙和,則是他最大的魅力。
面惡心善的溫柔教官
高中讀的是私立女校,校長、主任都是清秀優雅的修女,這對荳蔻年華又愛美的我而言,充滿一種肅穆之美。
當時還沒有週休二日,每週六天的早晨操場很忙碌,校長為顧及每位少女的需要,升旗典禮之後安排兩天晨間操、兩天土風舞、兩天英語會話分組。
晨操是由一位品學兼優的學姊領操。整個操場布滿國、高中女生。我常會和一位同學邊做邊嬉鬧;反正人這麼多,音響又蓋過人聲,不會有人發現的。但「掩蓋的事沒有不露出來的,隱藏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如果早知道這真理,我就應該不會心存僥倖了。
有一天,我們照例邊做邊嬉鬧,忽然一陣輕風襲來,白色長裙在我們身後停下。「妳們兩個出來。」一回頭,戴著黑色頭巾的校長何時站在身後?面無表情的臉,配上冷峻的聲音,令我不寒而懍。向來循規蹈距的我,這下慌了手腳,在同學們錯愕與竊竊私語聲中,二人怯懦地來到台前。
通常體操結束,都是由司儀宣布整隊回教室。但這時,校長卻罕見地撩著白色裙裾走上台,手裡執著麥克風嚴肅地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做體操是讓同學們鍛練身體,好應付一天的課業需要。但有兩位同學不知珍惜,借機打鬧…現在讓她們二人上台,好好重新做一遍給大家看。」
我抬起沉重又抖個不停的腳步,一蹬一蹬地登上木製台階,隨著音樂做起操。邊做,豆大淚珠邊滾落。天啊,多丟臉啊,在全校師生面前被體罰,除了高中部,還有國中部,當時我們少說也是國中學妹們崇拜的對象,如今一切都毀了。我的身體彷彿與靈魂分開,四肢比劃著,但心靈卻躲在暗處哭泣,什麼時候結束都不知道。
回到教室,不知是有意還是怎地,同學們除噤聲不語外,也視我如無物。這更讓我丟臉與傷心。我趴在桌上啜泣,眼淚濕了一桌面。
上課鐘聲響起,第一、二節恰好是教官的課,他沒有責怪我,只是默默地站在我桌旁,拍拍我,然後任我趴在桌上。許久又過來,輕輕說:「不要難過了,上課吧!」我覺得辜負了教官對我的愛,更毀了我端莊的形象,教我如何面對未來兩年半的高中日子?
「不要心存僥倖。」這是我求學期間學會的一個慘痛教訓。直到今日,教官面惡心善的黝黑面孔,慈愛溫柔的拍撫與安慰仍在眼前。重要的是,他的仁愛讓我學會如何愛人、如何給與傷痛的人溫柔與恩慈。前幾年和高中同學聚會提及此事,我的「損友」竟然想不起這段糗事,喔,典型的「忘記背後,努力面前」。
嚴師教會我愛那不可愛的
小學三年級時的女導師很嚴厲,對我們是「愛之深,責之切」,考試不如她理想,就被叫到台前。她的理想很高,全班除了少數幾位資質好的同學外,幾乎全都出列。由於人數眾多,還得分批一字排開跪下。
老師手執教鞭,一個個罵著,罵完即揚鞭抽下去。雖然痛,卻不曾讓我們掉淚,頂多用小小手掌摀著一條長長紅印,因為每個人幾乎都同等待遇,不同的是鞭數多寡,所以並不以為恥。
輪到我時,老師瞪著瞳鈴般大眼,綻放出異樣光彩,好像「終於等到妳了」。那時我個子很小,加上瘦弱,看起來就一付討打的樣子。
「妳丟不丟臉?同一個爸媽竟然生出這麼不同的孩子?妳哥哥功課這麼好。妳卻考成這樣。妳到底丟不丟臉?」說完,鞭子唰地抽下來,忘記幾下,只覺好痛好痛,有種皮開肉綻之感。被打完起身回座位,反正回到家,即使爸媽發現鞭痕也不會驚訝,那個年代,家長甚至會去學校拜託老師嚴加管教。被打,家長還會謝謝老師厚愛。小學三、四年級,我們就在老師的責之切下度過。
十年前,一位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同學自加拿大回國,約了四位同學相聚,她們都是我兒時鄰居,和哥哥相識。哥哥成績好是遠近馳名,每個村子的人見到我,即使知道我名字,也大都喊我:董OO的妹妹。
好同學問我,「有這麼一位哥哥,妳不會自卑?」「不會啊。」「妳阿達啊?」真的,在我成長過程中,除了國中身高陡地竄高讓我稍稍自卑,其他方面總是充滿自信,因為父母從不把我和哥哥比較。我成績不算好,但書法、繪畫、作文好,爸爸總說我是董家才女,爸爸的樂觀培養了我的自信。如今回想,感謝主,好在有父母,否則我的人格應該是扭曲的。
這麼多年過去,那位老師現況不知如何?應該也八十好幾了吧?午夜夢迴,她會不會想到我們這一排又一排被她毒打的九歲孩子?
不知為何,偶爾想起,竟也感謝這位老師,是她教會我如何以另一角度、立場,去面對成績不如預期、調皮不守常規的孩子;也教會我去愛每一個孩子,尤其是世人看來不可愛的孩子。
才情老師開啟文學世界
前面說過,我高中讀的是修女學校。二年級時,來了一位甫自輔大中文系畢業的女老師教我們國文。才一走進教室,我們就被她姣好外形與溫柔言語吸引。她的文學底蘊豐厚,出口成章,上課總會講些課外野史幫助理解。我愛極了國文課,課本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她的課外話題,歆羨之餘更加深對文學的熱愛。而老師水汪汪大眼常流露出惜才光采,不只一次鼓勵我勤閱讀寫作,雖然我天性疏懶,但閱讀好習慣維持至今。
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老師也許不知道,這一年的相濡以沬,竟讓一個高中女生發掘自己的長才,期許行出蘇軾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儘管文學在當年並不被世人看好。
雖然師生只有短短一年相處,此時我仍要謝謝老師,謝謝您開啟我心靈的眼睛,讓原本就愛閱讀的我,更浸淫在文學世界裡。讓文學豐滿我的世界,讓我在獨處時不曾感到孤寂。老師,謝謝您!
↑2017年夏天為陳老師祝壽。老師第一排中,作者第二排右4。(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