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中國)
「大利拉費了好一番周折!剛開始,參孫騙大利拉,說用七條未乾的青繩捆住他,神力就沒了。後來又說,要用全新的繩子捆。大利拉青繩新繩都試了,根本沒用。第三次他又說,用織布機把他的頭髮編進布裡,就可以制服他。大利拉趁他睡著,把他的七條髮辮編織進布裡,還用梭子把它們拉緊,參孫醒來,一拉織布機的梭子,就把頭髮拔出來了!」
「參孫太狡猾了,騙子!」老闆娘罵。
大利拉才狡猾!我心裡說,參孫因為愛她,就沒有防備。即便是覺察到其中有詐,參孫也不會用對付仇敵的方式對付女人。另外,參孫不是在欺騙,只是不願意說出秘密。
「大利拉很生氣,埋怨參孫不把秘密說出來是不夠愛她,然後每天嘮叨。」
嘮叨的女人,像趕不走的蒼蠅,最可怕了!
「參孫被折磨得受不了,只好說出秘密……」
夕陽西下,我拖著長長的影子回監獄,沒有背貨物,腳步卻比來時還沉重。
英雄失去力量根源
大利拉制伏參孫的方法很簡單─剃他的頭髮。參孫是拿細耳人─神從俗世中分別出來的人,出生後從未剃髮,剃了髮,力量會隨之而去。得到秘密的大利拉,叫來非利士兵藏在裡屋,然後哄參孫枕在她膝上睡覺,睡著了,便剃了他的髮。失去神力的參孫和普通人沒有區別,醒來後只有束手就擒。
「昂~!」我對天長鳴,英雄難過美人關,參孫的軟弱我理解。怪不得他沉默無言,像死了一般,被愛人欺騙,被仇敵擊敗,他是又痛心又懊悔。
月亮灑下銀光,給監獄蒙上寧靜的夜紗,苦役終於可以得到暫時的安息。
磨房外我來回踱步,磨房沒有鎖,門只隨便搭上。獄卒不擔心參孫會逃走,他雙目失明,手腕腳腕都上了沉重的鐐銬,並用長長的銅鏈拴住,銅鏈的一端連著大石磨的底座。
英雄就在裡面,我既興奮又緊張,就這麼闖進去,是否太沒禮貌?不管了,大不了就是被罵「蠢驢」。我在門前立定,用鼻子挑起搭鉤,頭一頂,門開了。
參孫蜷縮在牆角,衣衫襤褸,身上粘了不少麥秸杆,頭深深地低下,像是要努力躲入黑暗,藏起那雙被剮的眼睛。
我的心一酸。不該進來的!我不忍心看到英雄現在的樣子。我侷促地站著,尾巴不自然地左右抽掃,「嗖~唰~嗖~唰~」。
“Samson in the Treadmill”, by Carl Bloch, 1863
淪為苦役日夜懊悔
參孫警覺地抬頭轉向我,紗布蓋住了他的眼睛卻蓋不住他的帥氣,他臉型方正,稜角分明,鼻樑直而高挺。他微微抬著下巴,側耳細聽,鼻子嗅嗅空氣,然後,歪著頭說,「驢~」聲音中流露出一絲驚喜。
「是的!」我跳了起來,「我叫參孫,和您一樣,不對,名字和您一樣,我可崇拜您了。」明知話出了口,便成了驢叫,我也不在乎。「嗯昂!嗯昂!」的,我跑過去,把頭伸到他手邊。
他摸我的脖頸,「嘿,朋友。」
朋友?參孫稱我為朋友!「您不認識我,但是我認識您,您的故事我都知道,您赤手空拳殺獅子,點著狐狸尾巴燒麥田,娘經常講您的故事。娘在監獄很苦,一講起您她就開心…」我語無倫次地說,「您拆了迦薩的大門,還有,在利希…」提到利希,我忍不住開始唱「驢腮骨之歌」,「我用一塊驢腮骨,殺人成堆!我用一塊驢腮骨,殺了一千人!……」
他的手掌大而厚實,摸著我的脖子、額頭,又捋捋我的鬃毛,抓抓我的耳朵,然後順著鼻子,嘴巴,來到我的腮頰。我的下顎骨被他溫暖的手觸碰,頓時全身血液沸騰,我的歌聲更嘹亮了,「我用一塊驢腮骨,殺人成堆!……」
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說,「驢腮骨」。
「對,您用一塊驢腮骨,幫神殺那麼多敵人,您多麼偉大!」我說。
參孫卻低下頭,咬著下唇,好像很痛的樣子,胸腔開始急劇地上下起伏,寬厚的肩膀顫抖著,接著,從喉嚨裡發出一種低沉的乾嚎。
我不該提以前的事,我抱歉地低下頭,挨著他的頭靜靜地站立。
連續幾個晚上,我都去陪他,參孫的憂傷極深,一直沉默不語。我努力保持安靜,在心裡不斷給他打氣:參孫,要振作,你是神特別揀選的人,還記得嗎?你娘原不能生育,有一天神派使者告訴她,將懷一子,就是你!還囑咐她不能喝酒,吃葡萄或葡萄乾,那是對拿細耳人的要求,你在母腹還未成型,神就將你分別出來。
在靜默中,我們開始慢慢溝通,用的是一種非人非驢的語言─它彌漫在空氣間,帶著體溫和氣味。當我來到磨房,他便知道我說,「朋友,我在這裡。」當我把頭低下,挨近他的頭,他知道我說,「朋友,你不孤獨。」
「在人看來,一失足會成千古恨,在神那裡,卻不是,人的失敗不會影響神的計畫。神曾說要用你救贖以色列,神說的,就必成就。神也許會暫時離開你,但不會永遠離棄你……」這些道理都是娘說的,以前我嫌她嘮叨,安慰參孫全用上了。
神的愛沒有離開
漸漸地,參孫的悲泣止住,情緒平緩了,第七個夜晚,他突然輕輕哼唱,「神給一塊驢腮骨,讓我殺人成堆。」
我搖搖頭,「錯了,應該是『我用一塊驢腮骨』。」
參孫摸著我的腮頰,「以前我唱錯了,不是我能幹會殺敵,是神把敵人交在了我手裡。」
「神給一塊驢腮骨,讓我殺人成堆,神給一塊驢腮骨,讓我殺了一千人……」他大聲地唱。
「嗯昂~!嗯昂~!」我也跟著唱。
白天,參孫是沉默的,這是對抗獄卒最有效的方式,晚上,話卻開始多了,「神是良善的,雖然祂的能力離開了,祂的愛卻沒有。驢呀,你是祂給我的,就像當年在利希,祂給了我一塊驢腮骨。
驢呀,你的出現讓我反省,你的陪伴讓我得安慰,你是神派來的天使。神也許會暫時離開我們,但不會永遠離棄我們,我娘常這麼說,以前我嫌她嘮叨,現在知道她的話都是對的。」原來,參孫的娘和我娘一樣,很有智慧。
不知不覺的,參孫的頭髮長出來了。有一天他摸著頭說,「神是憐憫有恩典的。」然後匍伏在地,「神啊,我以前驕傲,得罪了你,你就掩面不顧,將我交在敵人手中,你的管教是對的。你信實良善,為千萬人存留慈愛,請赦免我的過犯,接納我的誓言。我發誓,以後不再剃髮,保守自己的心,完全歸屬你。從今天起,作拿細耳人不只是你的揀選,也是我自己的決定。」
月光下,參孫的臉泛著柔和的銀白,他笑得像天使,「我現在是個廢人,雙眼失明,手腳被綁,但是神不看這些,神不需要我的能力,只要我的心。」他拍拍我,「神可以通過任何人任何物成就祂的事,你就是個例子。」
我激動不已,腦中竟跳出這樣一個場面:神的靈突然再次降臨到參孫身上時,他猛一掙脫,銅鏈如蠟融化,從手腳脫落。他一躍身騎上我背,揮舞著當年那塊驢腮骨,砍殺獄卒,我在他的指揮下,衝出監獄,奔向以色列。
我要成為參孫的坐騎!我期待著,時刻準備著。
The death of Samson”, source: The story of the Bible for young People,1910
神決定為自己的名爭戰
參孫走了。
夜深了,刮起涼風,我站在空空的磨房外,不願接受事實。
英雄就這樣離我而去?
昨天,參孫突然被帶走,去了非利士神廟,晚上沒有回來,今天我去集市聽到消息,他已犧牲!
我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參孫的最後一戰。
非利士人在神廟舉行盛大慶典,向大袞─五穀和風暴之神獻祭,廟裡擠滿了人,廟頂上站了三千男女。豬頭拉著參孫到五個非利士首領面前施鞭刑,首領們驕傲地說,「是我們的神大袞將仇敵交在我們手裡!」「大袞是最偉大的!」人們高聲讚美。接著,豬頭和尖猴開始戲弄參孫,把障礙物放在他前面,他被絆倒時,全場哄笑。
「他們羞辱我的時候,也在羞辱我的神,」參孫曾告訴我,「每一鞭,神都看到,每個嘲笑,神都聽到,以色列的神是唯一的真神,祂是榮耀的,不會讓自己的名受辱。有一天,當時機成熟,我會懇求神再一次賜我力量,雪洗前恥。」
昨天就是參孫等待的時刻。在非利士人最得意的時候,神決定為自己的名爭戰,將祂的靈再次降到參孫身上。廟宇呈正方形,每邊有四十五英尺,中廳有兩根柱子,支撐著廟宇的屋頂,參孫正好站在兩柱之間,他被神力充滿,抱住柱子,一手一根,用力扭轉柱子,柱子轉離了下面的石座,屋頂失去支撐,隨即塌陷,廟宇頃刻間倒塌,壓倒了大袞雕像,壓死了裡面所有人,包括豬頭、尖猴和五個首領。
「我死時所殺的人比活著時所殺的還要多!」磨房裡突然傳出熟悉的聲音。
我急忙衝進去,喊著,「我一直等待成為你的坐騎!」
但裡面空空的,我踱到牆角垂著頭站立。
靜默中,我聞到麥秸堆裡他留下的氣味。
「你一直都是我的坐騎。」
原來,他並未真正離去。
(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