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禮本(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副教授)
在羅馬建築傳統中,以大理石或多彩小石鑲嵌成的幾何圖形、人物場景與自然元素等,都是常見的鋪地裝飾。這種高度繁複的人物場景與圖案,在四世紀開始的教堂建築發展脈絡裡,很快地盛行於東羅馬帝國(拜占庭)與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敘利亞等中東地區;直到六世紀,教堂地板裝飾的內容明顯反映出古典藝術的影響。
承襲羅馬建築鑲嵌地板主題
在各式地板樣式中,「海洋般的地面」是羅馬鑲嵌地板裡備受歡迎的主題之一;而建於四世紀的義大利阿奎萊亞宗座教堂(Patriarchal Basilica, Aquileia)便承襲了源自此傳統的海洋意象,如豐富的水中生物、漁船及捕魚的有翅精靈厄洛特斯(Erotes)等元素;當後人在其中添加了先知約拿的場景(約拿被拋下海、被大魚吐在沙灘上、在蓖麻樹下休憩),便毫無違和感地,讓原本閒適愉悅的海景轉化為基督教典故的場域(圖1)。
圖1. 義大利阿奎萊亞宗座教堂的鑲嵌地板(左上方約拿在蓖麻樹下休憩的圖案為後人添加)來源維基,YukioSanjo攝影。
相較於上述這種敘事性高的具象形式,另一類源自羅馬澡堂地面裝飾的「海洋般地面」則是抽象化的水紋圖案(圖2),而挪用至教堂內的首例則見於六世紀義大利格拉多城的聖尤菲米亞教堂(Cathedral of St Eufemia, Grado; 579 AD)(圖3)。這些鑲嵌圖案讓「水」覆蓋在地面之上,看似有如一波波朝著聖壇方向推進湧流的漣漪。
圖2. 羅馬的卡拉卡拉浴場與其鑲嵌地板(Baths of Caracalla, Rome; ca. 212-217 AD)
圖3. 義大利格拉多城的聖尤菲米亞教堂與其中廊走道的幾何水紋鑲嵌地板(Cathedral of St Eufemia, Grado; 579 AD)Von I, Sailko, CC BY-SA 3.0
這種形式的地板裝飾一直持續到中世紀,如十一世紀的威尼斯聖撒迦利亞教堂(Church of San Zaccaria)與十二世紀穆拉諾島上的聖瑪利亞與聖多拿狄宗座教堂(Church of Santa Maria e San Donato on Murano, 1141 AD)所示(圖4)。
圖4. 威尼斯穆拉諾島上的聖瑪利亞與聖多拿狄宗座教堂與其鑲嵌地板(Church of Santa Maria e San Donato on Murano, Venice; 1141 AD)
同時結合敘事性與抽象水紋的例子,則有義大利聖薩維諾宗座聖堂(Basilica of San Savino, Piacenza; ca. 1120-30 AD)的地下墓室地板,在鋸齒狀的海洋波浪中不但出現海妖與人魚,還加入黃道十二宮的星座象徵與月份工作圖,呈現含括海、天、時節運轉與日常生活的宇宙意象(圖5)。
圖5. 義大利聖薩維諾宗座聖堂地下墓室的鑲嵌地板(Basilica of San Savino,Piacenza; ca. 1120-30 AD)Di Gingetta74 – Opera propria, CC BY-SA 4.0
在水紋般的教堂鋪地類型裡,另在四世紀中葉至五世紀期間,發展出一種裝飾性極低、刻意迴避具象與繽紛色彩的設計,首先盛行於拜占庭地區,而後在中古時期擴及義大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當屬拜占庭查士丁尼大帝(Justinian the Great, 482-565 AD)所委建的聖索菲亞大教堂(Hagia Sophia, 532-537 AD)(圖6)。
圖6. 聖索菲亞大教堂大理石地板(Hagia Sophia, 532-537 AD)
這種類型的地板裝飾雖然同樣有羅馬前例可循,但教堂建築中的鋪地偏好馬爾瑪拉島(Marmara Island)的大理石(Proconnesian marble),透過其獨特的灰綠色澤與紋理來營造海洋水波的視覺聯想。
不僅如此,在概念上,大理石也幾乎成為「波光粼粼海洋」與「玻璃海」的代名詞,這主要歸因於自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368–348 BC)至中世紀的地質學理論。長久以來人們相信,大理石是由含帶塵土的水穿透地表沉積地下深處後,再由地氣(earthly humors)凍結或熱熔而成;因此,大理石被視為一種由水蛻變為石的「石化水」。再者,大理石的古希臘字根有著「閃爍」之意,在古典文學比喻中,常與日照下的海水波光息息相關。
影射寶座前水晶般的玻璃海
若羅馬澡堂地板上的水紋裝飾有其合宜性地呼應著澡堂空間景象,以及水流浸泡洗滌的功能,那麼,屢屢出現在教堂裡的水紋地板,又該當如何解釋?透過六世紀到十五世紀,對聖索菲亞大教堂水紋大理石地板的許多描述,將有助我們一窺究竟。
例如,西元六世紀的神學家馬克西姆(Maximus Confessor, ca. 580-662)將該教堂形容為宇宙的象徵,其中的聖祭桌為「天(堂)」,中廊為「地(earth)」;於是,教堂的水紋地面不但模擬了神創造宇宙時的諸水與海天分離(創世記第一章6-10節),也影射了神寶座前看似水晶的玻璃海(啟示錄四章6節),一如當代鑲嵌壁畫上的想像所示(S. Michele in Africisco, Ravenna, apse proscenium, 545. Bode Museum, Berlin)。
此外,同時期的希臘詩人沉默者保羅(Paul the Silentiary, 575-580 AD)則將該水紋地板比喻為充滿罪惡誘惑的世間慾海,教堂是矗立其上的「信仰磐石」(rock of faith);亦有其他神學家將該教堂地板詮釋為海洋,並視聖餐禮所在的祭桌為港口;又或者,這樣的地板被視為淹過沙灘的輕柔波浪,人們走在其中的腳蹤終被洗刷抹去,一如人世間對名利財富的追求,不過是轉眼雲煙短暫虛無,只有基督的救贖才能帶來永恆。
耶和華在滄海中開道路
綜上所述,教堂中的水紋地板(尤其是通往聖祭桌的中殿走道區塊)常被視為世界的象徵,而行走其上的信徒,有如行船於茫茫大海的塵世中,歷經重重波濤,最終只有在基督救贖(聖餐禮所在的祭桌)的港灣中才能安全停靠。
「海洋般的地面」在文藝復興時期之後,逐漸在教堂建築中消失,其意涵也隨之鮮有人知。即便如此,今人在觀看與理解前人在宗教藝術上所留下的巧思與省思之際,與之對話的當代性卻仍絲毫不減。
面對世事多舛的不安、遭遇如猛浪而來的兇險打擊、對抗阻力滯礙難行的掙扎、迷失方向的焦慮、尋求出路而不得的失落、竭盡全力卻無功而返的瀕臨放棄等,皆是不分時代地域、文化種族、性別與年齡的人類,共有的心靈經驗。
誠然,世界有如充滿兇險的惡水深淵;然而「耶和華在滄海中開道,在大水中開路」(以賽亞書四十三章16節),祂的掌權與滿有公義恩惠的計畫凌駕一切之上,超乎所想。走過每日的難處,步伐雖然沉重,但基督的寶血有如牢靠的拉縴,穩定不移地將我們領進可安歇的港灣。縱使心靈亦有充滿驚濤駭浪般的雜亂喧囂之時,但只要轉目定睛耶穌身上,平安就會臨到;因為,「耶穌…斥責那狂風大浪;風浪就止住,平靜了。」(路加福音八章24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