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2 基督教論壇報 / 雅歌閱讀

【創世紀文學獎散文獎首獎】除草劑和野百合

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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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皿(中國)

黑暗的角落裏,手機發出陣陣轟鳴,警報的紅光一閃一閃,如同即將發怒的怪獸,刺激著催促著還在昏睡的除草劑,他掙扎著從那個昨夜的噩夢中起來。他知道他必須得開始工作了。

打開電腦,手機裏那些閃爍的紅色提醒信息,是和電腦同步的,這些信息來自系統自動甄別的警報,也有投訴的信息。除草劑是他給自己取的網名,也是他工作小組中的代碼。他的工作就是負責核實、審查和刪除網上的各種不良信息:暴力、涉黃、涉詐騙虛假信息、假新聞謠言等。

不斷失眠的網路安全顧問
最近一年來,除草劑總是失眠,不得不靠安眠藥助眠。在家辦工的壞處,就是無法分開工作和生活的界線。他閉上眼睛,讓自己深呼吸三次,按照入職培訓,他需要一個快速的「自我心理建設」。他們的團隊是某大型網絡公司的外包公司下屬的一個小單元,那個納斯達克上市公司鮮亮的光環和他們無關,他們只是這個互聯網生物鏈的底層,專門負責處理暗中的髒活兒和累活兒。

這個工作,決定了他每天必須要接觸大量的負面信息,有的很暴力很血腥,有的讓人厭惡、心寒和反胃。培訓主管告誡他們不要被這些信息汙染,要學會保持距離,學會冷酷無情,學會從這些負面信息中跳出來。

春節以來,關乎這場前所未有的疫情,假新聞和謠言特別多,不良信息裏充滿了懷疑、絕望、憤怒、無助和仇恨…深呼吸過後,除草劑還是有些神情恍惚。刪除了太多信息,好的還是壞的?真的還是假的?who cares?他已經麻木了。

疫情爆發一個月,他都沒出門,沒見任何人,吃飯全靠方便麵和外賣。由於保密協定,他沒辦法和別人談自己的工作,家人和朋友問起,他總說做「網絡安全顧問」。

無論好壞真假皆已麻木
看看窗外,灰白色的霧霾依然籠罩著這個城市,他租住的五環外的樓群擁擠不堪,住滿了和他一樣過年回不了家的外地單身草根,雖然他們都壓抑孤獨,但他們根本不認識,疫情之下,更不敢接觸。除草劑好想一腳踹開任何一家門,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男的女的,能喝杯酒,聊聊天兒……

他的大腦又恍惚了一陣,為了讓自己更清醒,他起來泡了杯咖啡。打開播放器,飄出李志的那首歌《這個世界會好嗎?》。

「媽媽,我是多麼愛妳,當妳沈默的時候,我愛妳
只是那些猛烈的情緒,在睡不著的時候折磨著我…」

歌聲有點壓抑,除草劑知道,他不能讓自己陷入任何灰色情緒,他迅速切換了一首快歌,開始了他的「除草」工作。不良信息按照敏感度和有害程度以及緊急程度等指標,排列成由深到淺的紅色,面對那些顏色深紅的信息,他不會過多停留,只要觸碰了眾所周知的紅線,直接刪除,沒有商量餘地。

不管文章寫得再漂亮,再有創意,再有洞見,一律刪除。拿不准的或有爭議的信息,他會轉發給主管。有些信息被刪後,發佈者會「上訴」,他們再複查一下,如果沒什麼問題,也會恢復。

今天,到了淺紅色信息區,跳出了幾個和以往不同的投訴,標簽是「涉嫌傳播迷信和非法宗教」,他打開那些文章,標題是「疫情期間如何戰勝抑鬱?」他快速掃了一下文章,這類帶有信仰色彩的「心靈雞湯」實在太多了,直接刪除!都是騙人的,看一篇文章就能讓人抗抑鬱?

「叮咚!」野百合收到一條信息,她點擊開一看:刪除通知!

剛剛被刪除的,是野百合在自媒體上發布的第20篇文章。為了完成它,她花了8個小時搜集素材、到國外的網站上翻譯資料、撰稿、查找經文和編輯排版,還不包括她禱告和默想。野百合是她的網名也是公眾號的名稱。她的心很痛,也很憤怒。憑什麼?她把手機重重地扔在了沙發上,想找個地方說說理。

數小時心血轉眼被刪
原本,在這個特殊時期,她特別想透過文字幫助那些處於憂慮和絕望的人,也透過這些文字能帶出她的信仰,傳遞福音。然而,這篇辛辛苦苦寫好的文章上傳後,還沒到一小時就被刪除了。她好想罵髒話!

她衝向電腦,向那個平台發送了「複議」請求,她寫了一大段文字,就是要表明這篇文章有滿滿「正能量」,沒有任何負面信息。然而很快地,作為一個心理諮詢師,她意識到自己的憤怒,她把那些文字都刪了,閉目禱告。為那個刪除她信息的人禱告,也為了順服上帝的主權禱告,之後她徹底平復了。然後忙著為老公和孩子做了晚飯。

天黑了,僅管老公和孩子十萬個擔憂,但她還是鐵打不動地出門了,她是這個城市「心理援助熱線」的志願者,每天都有她的輪班時間。專門接聽那些有自殺傾向和各種心理問題的求助電話。最近,因疫情而來的諮詢電話特別多,熱線常常被打爆。原本,他們是可以透過網絡遠距離接聽熱線的,但為了保證通話質量和專注度,志願者們還是被要求到辦公室接聽。

野百合全副武裝:口罩、眼罩、一次性手套、免洗消毒液,冒著「生命的危險」,穿遊在寥寥無人的地鐵裏,上上下下,終於提前10分鐘到達熱線辦公室,她熟練地消毒了自己的衣服,洗了手,整理了文件,在座位上安靜地等待。

疫情陰霾籠罩無數心靈
和往常一樣,在每次接電話前,她都會為那些可能打進來的案主禱告。這個時期,打來的電話通常都和疫情有關,有人擔心自己或家人被感染;有人對未來恐懼不安;疫情的突然闖入,改變了人們原有計劃,也讓很多問題凸顯,不知下一步該如何。

比如,今天的幾位案主:有一位女士,夫妻倆平時就感情不和,疫情期間實在受不了和丈夫一起,天天大吵大鬧,又沒地方可以去,恨不得在疫情結束後就馬上離婚;有一位剛畢業的大學生,對未來充滿迷茫和恐懼,疫情還未完全結束,單位就說要復工,而他卻覺得生命沒什麼意義,想自殺;有一位農民工,因疫情阻隔回不了家鄉,特別擔憂家鄉的老母親,因為老人家感冒了卻不敢去醫院…

志願者們的主要任務是,透過疏導讓案主們減輕焦慮和抑鬱,使來諮詢的人們「安下心來」。野百合會按照規定,在諮詢期間不得傳播宗教信仰。但諮詢期間,她會在禱告中用柔和的心來疏導這些案主,雖然她根本不認識他們,雖然她有時候也會焦慮,到底能不能幫助對方回到正軌。諮詢師們都知道,這個特殊行業既需要融入情感和同理心,但也要學會迅速「抽離」,否則諮詢師內心也會不堪負重,影響自己的生活。

今天在回家的地鐵上,她依然和從前一樣,默默地為今天的三位案主禱告,那個對婚姻絕望的家庭主婦、那個無勇氣面對生活的大學畢業生、那個焦慮憂心的農民工…他們就在這座冰冷的城市裏的某個角落。看著地鐵窗外,夜色下,乳白的霧霾和璀璨的萬家燈火,融為一體,朦朧而黏稠,如同堵在這個城市每個人胸口的那口「痰」,不吐不快。又是一個夜晚。

手機發出陣陣「警告」轟鳴,越來越強,更密集的紅光不停地閃爍閃爍,愈來愈亮,愈發急促和不安,彷彿一群怪獸藏在黑暗中,呻吟著喘息著,即將爆發。如同裝滿了洪水的堰塞湖,即將崩潰和碰湧而出。

除草劑掙扎著從昏睡中起來,昨晚那個噩夢還是如期而至,他真的很想把這部公司特製的手機從20層樓上扔下去,他也跟著跳下去!手機快炸了,他也快炸了。

趕緊打開電腦,今天各類不良信息比平時增加了十倍!全屏都是深紅色!

他開始三次深呼吸,但是沒有用,依然恍惚和無法集中注意力。

選擇,刪除!選擇,刪除!選擇,刪除!除草劑偶爾停下來看看,有謠言、有闢謠、有憤怒、有攻擊、有謾罵,有眼淚、有哀慟,人們瘋了吧?各種情緒各種留言,排山倒海,如同巨大的漩渦,席捲而來!數量之大,如同無盡的驚濤駭浪,前所未有。

除草劑驚呆了,從業以來從沒見過這情形,他不敢也不想停留,他不想讓自己的理性捲入,更不能讓自己的情緒捲入,他越刪越快,呼吸急促,手指如機械般重覆再重覆。

刪除!刪除!而今天的深紅色那個區域,彷彿永遠也刪除不完,數據量太龐大,沒完沒了!如同打怪獸的遊戲,無窮無盡的怪獸們張開大口,噴著毒液和口水,撲面而來,他徹底被淹沒了…

不知什麼時候,除草劑醒來了,他發現自己暈厥在地板上。你他媽活該!他罵自己,為了點兒春節超時加班費,累死在這裏,也不會有人知道。

窗外,雪花一片一片飄進他彌漫著霧的視野。下雪了?!

他掙扎著想起來,但渾身無力,他就那樣躺著,看著那些雪花。他多想變成和它們一樣,和它們一樣飄下去,輕輕地,無聲地,遠離這個骯髒黑暗的世界…

他知道他真的快不行了,他必須要找個人聊聊,要不然他要瘋了。

找誰呢?爸媽和親人絕對不行,只能加劇他們的擔憂。找朋友,該怎麼說呢?

突然,他想起來很早就知道有個心理援助熱線,一直覺得沒必要也沒勇氣撥通。

除草劑掙扎著撥通了熱線號碼,雖然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喂?」

Photo by sydney Rae on Unsplash

野百合接通了電話,「您好,心理援助熱線!」

「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到您的?」

對於野百合來說,從拿起電話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積極地傾聽,從對方的言辭、虛弱絕望的語氣,來判斷案主抑鬱的程度。她知道,對於電話那頭的尋求幫助者,接線員可能是他們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除草劑躺著,望著窗外的雪花,停頓了很久,「我想把我的手機、我的電腦都扔到樓下…我也想跳下去…」

野百合的心抽了一下,根據她的經驗,這是位高危案主。雖然她有一套滾瓜爛熟的專業話術,但那瞬間她大腦一片空白,她默默禱告,主啊,求祢給我話語。

除草劑說,「我就是想找個人聊聊,如果我今天死的話。」

他發現窗外的雪花,開始變得多了,跳動著,彷彿它們爭搶著要回家。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會不會有人在乎?」

按以往,野百合需要在有限的時間裏,盡快地找出對方最為困擾的問題,透過很多引導技巧,讓來電者削弱自殺決心、增加生存的可能性。但今天,她沒有,只是鼓勵他說,她只是靜靜地聽著,一邊聽一邊禱告。

奇妙相遇帶來說不出的平安
雪花變得越來越稠密了,狂舞著,旋轉著,撲向大地…

「能告訴我你的噩夢嗎?」野百合望向窗外,每片雪花都那麼焦急,那麼脆弱。

「每一天,我拿著一把砍柴刀,在雜草灌木叢砍來砍去,當我停下來的時候,發現掉在地上的都是無辜的人的胳膊、腿…」

他不停流淚,他們聊了很久很久。

雪越來越大,覆蓋了社區、街道、操場、公園,樹木,白茫茫一片,城市變得乾淨起來。

除草劑躁鬱的情緒漸漸安定下來了,這通聊天,他內心有種說不出來的、從前沒有的平安。如同這個被白雪覆蓋的城市,突然有種不一樣的光澤。

「想要傾訴時,想要找人聊時,歡迎你隨時打來,我們一直都在。」

「姐, 謝謝妳。妳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叫我野百合。」

「野百合?」

「是的,野地裏的百合花!」(完)

(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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