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7 基督教論壇報 / 雅歌閱讀

【創世紀文學獎,散文獎佳作】演字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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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可偉(香港)

在螢幕前僅只能思念、猜測
或是……感到
無由地脆弱
成為了愛字旁的一個部件
許多意義因之而生
因之而易
可以從動詞變為名詞化作
形容詞或是助詞
──王浩翔〈愛字旁的〉

小時候曾有一個時期愛翻字典,看不同的中文字怎樣讀、有甚麼含意,可是後來更喜歡汲取其他知識,於是,對單獨一個字的熱愛枯萎了,我寧願讀由詩、散文、小說,以至其他由單獨的字合組起來的文字團,覺得似乎那裡的世界比個別的字大。直到中年後,又再翻開字典,再細察一個個印刷在紙上的字,才覺得入面是一字一世界,呈現了一個個古人腦海中不同的世界觀。於是,我就開始做推演字粒的思考。

【靉】
《玉篇》靉靆,雲貌。
《廣韻》靉霼,不明貌。
《正韻》依亥切,從愛上聲。雲盛貌。

 

在上年,香港人又怎會想到才剛踏入2020年,就有瘟疫由中國傳入呢?2019年十二月,由於全球暖化,香港入冬後都是暖的時候居多,踏入初春,才有幾天比較冷。到後來,我們終於完全由2019年的冬踅入2020年的春,天氣也轉冷了,可是這時候卻有瘟疫傳入。

在我的想像裡,要是將瘟疫模擬成一種肉眼可見的實在物事,那一定非雲霧莫屬。在香港的春天,時常有靉靆的雲氣濃罩著整個小城。沈浸在無孔不入的雲氣中,除非建築物有空氣調節,否則濕濕的雲霧總會由門縫窗罅滲入室內,令空間都潮濕。出到室外,更容易感受到浸在水中的香港有甚麼滋味──空氣吸入肺中微冷而潮,人要走動,就像在空氣中游泳,包裹在無邊無際的海水中,只差還未變成魚。

瘟疫是濃厚不明的雲霧水氣,由外界滲入香港,想把她裹死。肺炎瘟疫一來,大家就開始驚慌,嚴陣以待,生怕中了不明病毒枉死。稍為年長的香港人都記起十多年前的2003年,沙士(SARS)也曾入侵香港,令香港人陷入絕境。2003年,我還在中文大學讀大三,過了這個學期,就要畢業了,可是沙士來襲,上了半個學期我們都要戴口罩,到了最後兩個月,更要停課。

那一年由於金融海嘯,經濟本已衰退,再加上沙士,我有很多同學畢業後都找不到工作。那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生活在瘟疫的恐慌中,十九世紀肆虐香港的鼠疫早已消失,其他的天花、肺結核、白喉又因政府的疫苗注射計畫而絕跡,沙士卻令我感受到十九世紀的香港人面對瘟疫時有多恐懼。結果那年有二百九十九個香港人病逝,包括六名殉職醫護。

2020年的肺炎瘟疫,又令我想起讀書時的事,這可不只我,而是現在起碼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會記得的集體記憶,他們又怎能不記得上課時戴口罩、回校在校門量體溫,到最後整個香港停課的往事?這段記憶重新揭開香港人的創傷,不過想不到,十多年後瘟疫又再重臨。

這次香港人學乖了,大家還記得沙士來臨時,戴口罩,勤洗手,用1比99比例的漂白水清潔劑消毒環境的教育,現在大家重拾這十多年鬆懈的心態,去面對這次疫病。或許這十多年大家都疏忽了,衛生意識也不及當年,可是十多年前的傷痛,其實就像靉靆的疫病,早已隱埋心中,只差在哪一個時候到另一次瘟疫到來,再次釋放、病發。

【僾】
《爾雅‧釋言》僾,唈也。
【注】嗚唈,短氣也。
《詩‧大雅》如彼遡風,亦孔之僾。
【鄭氏曰】使人唈然如鄉疾風,不能息。


 

這次肺炎瘟疫,我十多年前因沙士瘟疫而來的肉身記憶清晰起來。大家都要戴口罩了,要是愛惜你的近人,又怎會不提醒他們外出一定要戴口罩呢?「僾」就指呼吸不順,戴上口罩,大家呼吸自然困難,但是想到相比染上疫病而來的呼吸困難,這種輕微的不適又變得容易接受,以至不得不接受了。

有一次,患哮喘的媽在巴士戴上口罩後頭暈眼花,想吐,一定要脫下來抖氣,我叫她過一會要戴上了,否則染病就麻煩。在車上大家都戴上白色口罩,巴士又開了冷氣不能開窗,在冰冷空氣中,我記起四年前因跌斷腳住院,或是到醫院病房探望患病外婆時的感受。

醫院的空氣清晰而冰冷,病人都要蓋上被子慎防著涼,那種冰涼的空氣就是這樣。說空氣清晰而不是乾淨,大家都知道是因為病房沒有灰塵,卻有大量病菌。在巴士中也有這種感覺,香港的巴士早在八、九年前,幾間公司將全線車隊改成密封空調巴士,自此不論春夏秋冬,我們都不能再呼吸到街外的空氣,我們與馬路上的灰塵絕緣,卻要與封鎖在車廂的病菌共處。

十多年前沙士肆虐,我們還可以打開視窗吸取新鮮空氣,現在我們只能與機器過濾的空氣中搏奕了,要是車廂中有隱形病人,車廂各人不是都會感染嗎?我們每次乘搭巴士,甚至走在香港這空氣調節氾濫的玻璃幕牆城市,每一次都是在冒險。

我不得不叫媽重新戴上口罩,同樣有哮喘的我又怎會不明白她的辛苦?但有辦法嗎?字典中那罕用的「僾」字在這瘟疫下的香港,真是可圈可點,「僾」原意就是呼吸不順,本來是形聲字,從人從愛聲,可是要是將它看成一個會意字,就是去愛一個人。愛人有時往往令被愛的人難受,現在我們為了提醒所愛的人戴上口罩,不就是會令他們呼吸不順嗎?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在瘟疫下的香港作為會意字的「僾」字的意義了。

我不知道要經歷多久,疫症才會離開,香港大學的專家說疫病會在夏天來臨,天氣變暖時稍緩,但到冬天來到,喜歡低溫的肺炎病毒又會再次降臨,最嚴重的情況,就是牠會變成長存香港的風土病,那實在令人沮喪與恐懼。

【皧】
《集韻》於代切,音愛。淨也。又白也。

 

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又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個香港大部份人都戴上口罩的時期,同時也是愛在瘟疫蔓延的時代。

口罩白色,代表與口罩外的世界隔離的乾淨,有人說戴不戴口罩,除了代表一個人的衛生意識,也代表他有沒有公德心,或許用比較宗教性的說法,那就是你有多愛自己、身邊的近人,以至陌生人了。假如你愛惜自己的身體,你自會戴口罩,要是你愛護身邊的近人,你自會提醒他們戴口罩,要是你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暗中播毒的隱形病者,你自會戴上口罩,防止自己令街上不認識的陌生人受感染,這種愛都反映在乾淨而潔白的口罩上。

面臨疫症,大家都驚慌失措,不時都聽見令人難過的事,大家瘋搶口罩,為買口罩打架,代購替人買了口罩後,買方卻臨時反悔棄單,甚至胡亂拋棄用過的口罩,都令人覺得這個時代真壞。

不過我卻想起香港一單新聞,話說有店鋪出售口罩,要排隊輪籌,一個年輕人排了一整天得到最後的籌,買了最後兩盒口罩,他出到店外,卻把部份口罩分給排在他後面的婆婆。他說:「她與我同時來到,只是我剛好排在她前面,現在我有她沒有,她很慘啊!」知道這新聞,我就覺得香港這個大家都在搶口罩的小城,在最壞的一面外,也流露了她最好的一面。

於瘟疫蔓延的年代,大家都見盡最好與最壞的事了。「五餅二魚」是《聖經》中唯一一個四福音都有記載的神跡。在這個故事中,耶穌在逾越節在山上講道,完成後幾千個聽眾沒有食物,只有一個兒童有五個大麥餅和兩條魚,但是這麼多的人根本分不滿給眾人。耶穌就拿起餅與魚,祝謝後,分給眾人讓大家任意吃。他們吃飽以後,耶穌向門徒說:「把剩下的碎塊收集起來,免得蹧蹋了。」結果吃後剩下五個大麥餅的碎塊,裝滿了十二筐。眾人見了耶穌所行的神跡,就說:「這人確實是那要來到世界上的先知。」有牧者解釋這寓言表示信仰天主的,祂必不使他們饑餓,但我想這又何嘗不是表現了不欲世人受苦的愛?

大概在現在的香港,有五個供應緊張的口罩與兩樽要搶購才有的消毒液,比起能在街市與餅店輕易買到的五餅二魚更珍貴。新聞中的年輕人也非主耶穌,不能把擁有的口罩,用神跡變成能夠供給所有香港人的口罩,不過我還是覺得他分派口罩給婆婆的事,就像五餅二魚的神跡,其實去到最後,還是出於對世人與近人的愛。

口罩在年輕人手上沒有神奇地量增,可是在瘟疫蔓延的時期,這種近人之愛還是可以與種種同時出現的醜惡抗衡。愛像是病毒的怒海中一根救命浮木,令人不至沈溺,在絕望時仍有一絲企盼,走向那放出白光的出口所在。

受字入面造個心 這晚像個
從前不會的字
現在伴你 在市郊看雨
這一剎 文字無用處
一一推翻 過去學的 萬個字
彷佛兩半 別後重遇
此刻方知命運原意
一一推翻 過去學的
甜蜜的真義
沒字典 解得似
──〈字典與聖經〉
 

香港歌手麥浚龍在2020年三月,與演員林嘉欣合唱了一首新歌,這首由黃偉文填詞的〈字典與聖經〉說的是戀人間的愛情,卻巧妙用了分拆解字這活動的意象分析「愛」這行為。讀中文系的我也從沒有想過可以把「愛」字,分析成「受字入面造個心」。在《說文解字》,「愛」字指「行皃。從夊㤅聲」,所以「愛」本意不是Love,而是與步行有關,「心」也只是發音有關的部份,「愛」整個字後來才假借成現在的意思。

黃偉文的解釋可比老祖宗的造字解釋有意思得多了:把「受」字分開放在兩個人手上,中間再用共同的「心」去結合,這不就是我們現在去愛人,被人愛的意思嗎?這首歌不只說愛情,說其他人之愛也很對,來得很合現在的瘟疫之時。

其實「愛」字能用減法去細分成不同部件,相反也可以增加偏旁成不同的新字,臺灣詩人王浩翔就在詩中寫過,不同偏旁增加在愛字上面,許多意義就會因之而生。翻翻字典,在「愛」字加上偏旁的字就有:愛、曖、瞹、皧、鑀、薆、鱫、靉、懓、僾、嬡、璦、噯。它們的性格有的灰曖,有的皧白,但同樣有生命。我們在愛上面加上不同物事,就會成為不同的感情與呈現。每個單獨的字都是一個小小的宇宙,我們走進入面會領悟到不同的世界,當我們乘太空船回到地球,再坐飛機進入香港,我們就有了一顆新的心。

香港現在淹沒在瘟疫的灰色雲海中,為了生存而喘息,大家也想找出那白光照耀的出口。在彷徨中,大家不敢出街,困在家中多日悶得發慌,要找事做打發。想起小時候的興趣,我於是又來翻那早已放在暗角,不用已久的字典,看看這字海宇宙的結集。

大家都喜歡這「愛」字,耶穌與孔夫子都說愛,愛真有一種哲學與宗教的意味。翻翻字典,聽聽粵語流行曲,這時就發現這「愛」字,去掉了「心」就只能成為殘缺的愛,加了邊旁也不再是純粹的愛,不過我仍然記得,馬奎斯那本《愛在瘟疫蔓延時》(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 1985),說的就是縱使在疫病到處流布時,我們也不要忘記那純粹而堅韌的愛的力量,可以驅散疫病四散的濃厚絕望灰雲,至於核心的愛以外沾染的各種元素,都只是我們受創、算計、思慮與推演後外加的微小部件與情感而已。(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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