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明（台灣）
「……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哥林多後書四章18節）
你以前返家時，總是以最小的動靜開啟鐵門，先將鑰匙精準插入第一道鎖孔，極其輕緩地旋轉，咯噠一聲，無可避免；第二道門鎖則略為難開，旋轉鑰匙須加大力道，你手中整串鑰匙噹啷作響，終於內外兩扇大門都開啟了塵緣。
作神的兒女，就是要打開心門，與基督一同活過來，而你找到你的「門」了嗎？
那麼多年過去，你仍存在於我意識的「門」裡，它絲毫不理會日月，如影子般依隨著我的形體，彷佛反覆提醒我，一件事情的發生與結束。
它既是「有」，亦是「沒有」。你瞭解我的語意嗎？
天空驟然撇下雨滴，雨線沙沙，綿綿密密地像繭絲，撐傘的路人穿梭於街衢，神色匆忙，如同我一樣，走得再急促，也趕不上自己，我們苦苦地追趕時間，卻永遠無法變成另外一個人，那你呢？
大半青春 心中的掛礙
搬離舊家時，我甚至不知該如何離開自己。
我屢屢呈現萎靡的表情，強迫回想往事，縱使韶光荏苒，但我模糊的記憶裡，仍然固守著清晰的掛礙，就像懨懨的睡意讓人恍惚，但在夢境裡，我真實感受到你的存在。
你離家這件事的細節，我審視很多遍了，如同海關查驗護照，不得輕率。我這樣做，是深怕人生會遺漏了什麼。
腓立比書載明：「應當一無罣慮。」顯然，我掛礙了大半青春，才參透其義。
小學寒假的某個早晨，客廳垃圾桶突然倒下滾動，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父親甩門衝回臥室。我聞聲，掀開被褥下床，寒氣中襲來一股迫人的凜冽，讓我迅速恢復意識。我依稀還記得，你站在玄關那個怏然的一隅。你說早餐置於餐桌，隨後你緩緩打開大門，臉龐閃現了一絲猶豫的神情，當時我清楚看見你逆光的側臉，你幽幽地回望我一眼。
你轉身離去，感覺沒有太多的情緒，就好像你並不是要離開一樣。
而我，一直是你離開的那一部分。
提摩太前書有云，「因為我們沒有帶什麼到世上來，也不能帶什麼去。」是這樣嗎？如果說，人生命定為一場離散的筵席，但你離席的那一瞬，來得太快了。
回想往日 溫習傷心痕跡
我長大後才知悉，所謂「難捨」是心裡「決定」了什麼，而非「逃避」什麼，只是當我面對離苦時，我選擇了比較艱難的那個。
時光再次停格於舊日，客廳裡還殘留著愁鬱的氣息，衣櫃仍是你的樣子，裡面吊掛著你捨棄的衣物，我常獨自躲在裡面，也許想念你有更好的方法，但我只會躲藏。
想起你離開前的風吹草動，我知道你早就把自己打包，收納成隨時可以搬離的模樣，但，我是無法被打包的。
你走後，我只要在父親面前提及你，千言萬語就此打住，因為他的感傷，我僅存你的一張照片了，你嘴角微揚，露出白皙的牙齒，貌似牙膏廣告裡湛然一笑的女子，我專注盯視著相片，自言自語，那算是一種「禱告」嗎？
你還記得我們舊家嗎？屋宅正面的磁磚被斜雨洗舊，樸拙外牆簡單的線條與左鄰右舍相仿，在暗巷中難以辨清方位。公寓格局狹仄，動線窘迫，阻擋了光源，有種令人完全無法忽視的昏暗。掉漆的壁癌一步步蠶食著牆面，就像你和父親倆人感情的病變，教人不忍心一直看下去。
回想你們大人對峙的時日，你總是以緘口和父親冷戰，即便晴天，臉上亦掛著烏雲。婚姻，當一邊靜謐無聲後，即表示另外一邊的存在變為零。
我的童年亦毫無氣力，像是乾癟的輪胎，喪氣，說不出話來，而率先感到煎熬的，是我早熟的憂慮。為什麼人越是懼怕，越是會發生別離？
回想往日景致，等同於溫習傷心的痕跡……整片泛著牙黃色的地磚，像是被哭過的地方，拉開綠色窗簾，一抹金光斜斜傾入。我腦海裡屋內的物件一切如舊，彷佛它們始終未曾離去。這段記憶像是商品拆卸後的紙箱，不重要，但我始終不願丟掉。我想，也許有一天我需要時，這些事物，就能產生效益。
只不過牢牢記住這些早已過期的東西就能改變昨日嗎？
一間屋子 三種表情
街坊鄰居間一向互動熱絡，我熟諳鄰居的世故人情，卻不明瞭我們家的沉鬱氣息。也許我年少懵懂，缺乏智慧理解你們大人心情的冷暖，只是我們一同上了船，就是一生。
聖經箴言說：「不要勞碌追逐財富。」但「人活著，錢沒了」，卻是沉重的特寫鏡頭。
父親因投資失利而欠債，你為了債務問題和他齟齬。你慍火難消，怨懟的情緒失禁到無法控制，斥罵聲嗶剝爆響。父親總是心虛地辯駁，但破敗的事愈說愈寡淡，抵抗的力量亦逐漸微弱，微弱到連抬頭都顯得多餘。
「我們離婚吧！」有一天，你淡淡地對父親說。
你轉頭啜泣，就像是小狗悲鳴般，壓抑地發出難過的聲音。父親敲打牆壁，任由散亂的頭髮遮住蕭索的眼神，彷彿在懊悔這所有的失敗都是他一手策劃的。果然，失去金錢會產生一種恐慌的力量，並且製造出令人崩潰的物質，而父親除了認輸的動作，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我偷偷躲在臥房門後面，從門縫的罅隙中窺探你們。在孤獨的空間內，我雙手抱膝蹲坐，沉陷在忐忑的情緒裡，在結冰般的寧靜中，我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那也是我僅有的乖巧。一間屋子裡，三種表情，一種抑鬱。沒想到在這個屋宅內，讓我最難忘的一段時光，竟然是彷徨失措的畫面。
當時，父親兀自端坐發呆，貌似岑寂的傢俱，存在卻不知所以。室內氣流旋動，光線下的塵粒漫舞，擾得塵埃大亂，隨即墜入無聲的默片裡。這樣的光影，像是心裡頭的某個對象，若有似無，卻無法閃避。
之後，我假裝認真寫功課，但害怕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失去一切。
我分了神，寫沒幾個字，老是寫錯，因此捏著死硬的橡皮擦用力擦掉字跡，但越擦越髒，擦成了一坨灰黑。也許，心裡頭的某些糾葛，無論是怎麼擦，都擦不掉。我手心冒著汗，鉛筆握得更緊，倏忽「啪」的一聲，筆芯斷掉一截，它內傷了！鉛筆如同人身，外表尚能保持完整，那脆弱的內心呢？我所有的行止如同內心的焦慮，極為浮動。
聖經說：「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我還是個孩子，我害怕失去親人。因為有愛，才會恐慌，那也是人生最難的一部分。
其實，我寫了幾行字想要給你，「媽，你不要再和爸爸吵架了，我很害怕……」歪斜的心事淺淺的浮在作業紙上，但我還是撕掉了，就像是在鍵盤上打了許久的字，突然覺得打什麼都不對，就索性按下一個刪除鍵，結果所有的字句就這麼消失無蹤。
最不想聽到的一句話
片晌，你走進我房間，眼角擠出細紋，刻意製造出一種笑意的錯覺，你手掌輕輕撥理我的額髮，然後拍撫我的背，讓我變得軟弱，需要立即被安慰。
我小聲問你，你會和父親分開嗎？我只能臆測，難道這世上所有擔憂的事情，都只能臆測？你兩眼迷離，沒有焦距，未置一詞，其實沒說出口的比說出來的更肯定。過了一會，你用面紙輕輕揩拭眼角說：「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你只要好好讀書，知道嗎？」
我最不想聽的就是這句話。我被迫要立即長大了。
傍晚你帶我外出，倆人四處逡巡。我們坐上公車，車廂吞進許多乘客，在擁擠的空間中，眾人手肘微微碰觸，眼神卻凝固，彼此看不見彼此，沒有交集，顯現出人與人之間既親近又遙遠的一面。
冷漠的眾生，究竟是因為彼此是陌生人，才會如此？還是因為正是如此，彼此才會成為陌生人？我已分不太清楚。
那你，和父親呢？
歌羅西書云：「你們的言語要常常帶著和氣，好像用鹽調和。」我多期盼時光能倒轉，你和父親能依循此義理。
下了車，我們緩步行進，朝往家的反方向，我們走了好久好久，如同機場的行李轉盤，持續無言運轉著。你眼瞳濡濕，發出笨拙的擤鼻聲，哭得比我還幼稚，我緊握你的手掌，傳遞體溫，那是我離你最近的方式。我們終於哭到不大憂愁了，擦乾眼淚，我們很晚才返回家中。
隔週，你不見了。
蒼茫大海 尋索漂浮船隻
從你離開那天後，我出門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你穿走的那雙素面鞋子，是否出現於家門口，直到多年後我才明白，有些東西之所以存在，就只是為了證明那個東西已經離開。我懂了，這世上越是靜悄悄離別的人，越是不可能回頭。
對面吳媽媽曾問我，你走了之後，我會不會覺得很孤單？
「不會啊！」我嘴裡成熟地吞吐謊言，像極了偷穿大人外套的小孩。我的面容雲淡風輕，內心實際下著冷雨。
我質問父親為何和你離婚？他長歎出幾口煙霧，在朦朧中半聲回應也沒有，隨即撚熄煙頭，下顎微傾不見眼鼻，只剩沉默，一切就像是在黑夜裡停了電，沒想到，寂寞那麼長。
主說：「我絕不撇下你，也絕不丟棄你。」你瞭解我心裡的孤獨和疑惑嗎？
愁雲盡日，困著日子那樣地深，我刻意弄亂了情緒和學業，整個青春期一片狼藉。我想，就算傷痛也要做一些事情，不然跟死了有什麼兩樣。於是我叛逆躁動，或者好幾天榨不出一句話來，以忿恨表現出我的不悅。
曾經，我幻想過和同學走在路上遠遠望見你，我會說：「別讓那個婦人看到我，那個身穿米色洋服的，她是我媽媽。」我竟然是個如此膽怯的人啊！其實，我仍未放棄，因為你積欠我的母愛尚未還清。只不過，我已長大，冒出鬍渣了，你應該也認不出我了吧！這也提醒了我，距離你有多麼遙遠。
有個鄰居告訴我，他路經某座公園時，看見一位外貌與你神似的婦人，但你倉促離去，因此不太確定是否是你。假日我特地至該公園周遭探詢，不放棄任何機會，手中拿著你的照片，逢人便問：「不好意思！請問您認識照片上這個人嗎？」我內心的焦灼，歸納起來就只有一句話，就是──「你在嗎？」
我記憶中的你，就在那裡，卻始終找不到。
我恍若是一葉小舟，在蒼茫大海上尋索一艘漂浮的船隻，心中不禁納悶：「有那艘船嗎？船到底在哪裡？」
看得見的才是擁有？
某日祖母專程來家裡探望，她知道我的沮喪，於是向我闡述聖經教義，其中詩篇廿三篇4節：「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一開始我聽不懂，後來我才明白祖母的隱喻，原來她獲悉你過世的訊息。
我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失望。在最無能的那一刻，我忍住了悲傷，眼裡撲閃著淚光。
我多麼像你啊！祖母說。
祖母送給我一本聖經，要我禱告祈福。
後來我們搬走了。
事過境遷，我研讀聖經，欲洞悉究竟什麼是「失去」？
這世上看得見的才是擁有嗎？亞伯拉罕曾去尋找一座看不見的城，明明看不見卻還去尋索？我反覆思忖才幡然瞭悟，原來無論他去那裡，都與神同在，並領受上帝的祝福與安慰，內心充滿喜樂，那麼，還有什麼是看不見或找不到的呢？因此，當我們認識主之後，看不見的也能清楚「看見」，而所有的事物，亦都在永遠之內了。自從信仰上帝，你一直在我內心深處。
我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失望。在最無能的那一刻，我忍住了悲傷，眼裡撲閃著淚光。
我多麼像你啊！祖母說。
祖母送給我一本聖經，要我禱告祈福。
後來我們搬走了。
事過境遷，我研讀聖經，欲洞悉究竟什麼是「失去」？
這世上看得見的才是擁有嗎？亞伯拉罕曾去尋找一座看不見的城，明明看不見卻還去尋索？我反覆思忖才幡然瞭悟，原來無論他去那裡，都與神同在，並領受上帝的祝福與安慰，內心充滿喜樂，那麼，還有什麼是看不見或找不到的呢？因此，當我們認識主之後，看不見的也能清楚「看見」，而所有的事物，亦都在永遠之內了。自從信仰上帝，你一直在我內心深處。
主讓我明瞭了──人生不僅是擁有，還有更多的失去，而失去也是一種擁有。
我總以為我的擔憂，是你不在。
（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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