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黑暗物質長在她的腦中央，悄悄吸吮默默壯大，它終究不願再躲藏了。母親坦然接受這個事實，不皺一下眉頭，沒有一絲怨懟，穿上自己喜愛的外套，梳妝整齊住進了安寧病房。
梳妝整齊住進安寧病房
這般的晴天霹靂衝擊著全家，兒孫們先在病房外擰乾淚水、鎖住悲傷，再進來與張開雙臂笑容可掬的奶奶擁抱，一如往昔喜樂話家常。親愛的兒子終是按奈不住心底的抽搐，慈母躺在床上摟著他的頭，輕拍那無助的背脊，微笑著說：「傻孩子，不要哭了！這不過是件平常的事情，每個人都要經過的，以前的人不也是這樣嗎？」
一個新的黎明，全新的光譜從灰茫轉為明亮。母親如常梳洗進餐，與女兒唱詩祈禱，坐著輪椅到後花園旅行。遠方的山頭寧靜，白雲在湛藍的天空飄浮，她靜靜欣賞天父所創造的大自然。一陣風兒拂過細嫩的枝葉，花尖的彩蝶蕩起鞦韆，鳥兒也啁啾當下的快樂，萬物顯得安詳與和諧。她拄起拐杖在石道上漫步，從這頭到那端，從東方到西邊，生命一切的美好都在其中。
生死交錯縫隙中繼續前行
安寧病房裡的病人來了又去，有的回家休養，有的如深秋的楓葉在夜裡悄然飄落。這裡也有喜事，隔房的一位年輕女孩辦了婚禮，偌大的會客室佈置得喜氣洋洋，嬌美新娘輕挽愛人的手，帶著圓滿的心願走向永恆。我們家族的孫兒與孫媳也在此同結連理，向奶奶報告期盼已久的喜訊，生命在生死交錯的縫隙中繼續前行。
又一個早晨，教會的弟兄姊妹來訪，坐滿了靜雅的祈禱室。他們相互寒暄，合唱母親最喜愛的讚美詩，那是她卅年前的受洗詩歌，同聲祈禱，房間裡沒有憂愁只有喜樂的盼望，因為他們都知道將來要往何處去，世間的告別不過是暫時的分離。
用靈魂安靜地告別
下雨了，天際煙雨濛濛，連雨也是美好的。日漸虛弱的母親挺起身來，指指窗外，想要向雨告別。我們繞過院內的長廊，抵達訪客餐廳的外棚，找個角落凝望後花園。細雨敲著棚頂，滴滴答答，分外動聽。花草樹木盡情沐浴，鳥兒早已躲進巢裡，遠方的山頭寧靜依舊，如同母親的心境。
花園裡秋風漸起，捎來幾分寒意，母親抗不住那風。一樓大廳前的陽光屋是好的，有幾個孩童在嬉戲玩耍，身上罩著可愛的小衫，躲在綠叢間捉迷藏甚是有趣。病房大會客室裡的魚池也是個好去處，錦鯉總是熱情歡迎她的到來，搖頭擺尾乞討手中的魚食，她偏愛丟給那只橘色的大錦，魚群跳躍相爭惹得水花四濺，她微笑看著。
她的夜逐漸拉長，睡眠時間越來越多，窗臺上的含苞百合開了、謝了，太陽升起、落下，生命走在自己的軌道上，越來越靠近終點。那晚，她突然張開眼輕握我的手，我停下手邊的照護也握著她，時間就這樣靜止了。她在向我告別，沒有言語，是用靈魂安靜地告別。我為她唱詩，為她感謝讚美上帝，心底卻哽咽著即將到來的時刻。
生與死最終環成了一個圓
太陽升起，花又開了，母親安靜地走了，在我的面前。我親吻她，感謝她，輕聲和她說再會。「親愛的母親，辛苦了，我送你到天堂的門口了，主耶穌就在前方等你，祂應許要來接我們，祂也答應永遠與我們同在，你就隨耶穌去吧！媽媽，我們再見了。」
漫漫星空，山嶺田野已經沉睡，高速火車馳向北臺灣，我感到心中有一個圓，一個生命的圓。我曾經迎接小嬰兒的降生，分享小生命的雀躍成長，也記得自己如何走過少女的青澀、青年的探索以及中年的省思，看著歲月逐漸增添母親的絲絲華髮，如今又凝視氣息默然離去，生與死最終環成了一個圓。生與死用一種極為奇妙的方式展現，當身體誕生的瞬間，生命正走向一個必然的終點；然而，在肉體脫落的剎那，母親卻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永恆生命，何者才是真實的生命呢？
火車到站了，它也有自己的時間與終點。我安靜走下車，投身在繁華的世界裡，想用一種新的生命視野，走完剩下的生命之環。（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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