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從窗外透進來，灑在長條的檜木書桌上，那熟悉的背影正埋首書寫，笑著對我說：「來！看看我寫的！」說著又從書桌上拾起一本筆記本。
回想他怎樣一點一滴寫成這本回憶錄，每寫完一章，他就迫不急待叫我們子女唸出來，讀給他聽，讓我們分享他的成果。
「這個字是什麼？我看不懂！」接過他的橫格筆記，我試著讀，但父親的筆跡是草寫，時而我不得不中斷，卻絲毫不影響我閱讀興致。雖然大半是一再重提的舊事，我想知道是否我遺漏了什麼，還有哪些需要澄清的人事物。
父親總愛述說無憂的童年
兒時父親在晚餐桌上，我們四個孩子圍在圓桌，邊吃邊聽父親說故事，他操著家鄉口音，說起故鄉山東靠海的村落。他是么兒，不僅受父母寵愛，也受兄、姊、嫂愛護，頑皮好玩，隨母親挖野菜，隨哥哥找松菇，下課到海邊捉魚蟹，直到日落才肯罷休。
「我把書包往家裡一丟，就往海灘上跑，拿著網啊、桶啊！那裡的蟹這麼大，蝦這麼粗，撿了好多的蛤蜊，天晚了才拿著戰利品回家！」「奶奶有罵你嗎？你交給奶奶煮來吃，她就不會罵你了吧？」
聽他敘述快樂無憂的童年，還有他考上黃埔軍校，以他高小程度，臨時惡補數學，居然在眾多學子中幸運考取，這些考生為了報效國家設法來到南方。
「你大伯要我到南方考軍校，不要再當警察，來考的人很多，程度也都很好，我沒學過代數、幾何，硬是臨時準備，後來幸運地通過了！」
「考不上的人很多嗎？」「兩千人的入伍生中，考取升學者僅有七百廿人，其餘的人都被淘汰。」在那次激烈競爭中，父親脫穎而出，是他生命中的轉折點，從此展開半生戎馬生涯。
半生戎馬的軍旅生涯
軍人常有生命的威脅，除了抗敵，便是疾病的攻擊。
有一次，父親罹患瘧疾，屬下通報後來了兩名醫官，他們夜裡聽聞槍聲不絕，心生恐慌，次日藥留下、人回師，回報無大病。不知情者誤以為，父親發電報有病是假，怯戰是實。
而此非事實，前一日，父親雖體力不支，為擊潰敵人的騷擾，命人抬著他的擔架，在擔架上指揮作戰，部隊士氣因而被激發。醫官謊報令父親感到莫大恥辱，幸有長官查明而將醫官調往他處，並讚揚他所帶領部隊表現傑出。
父親提及參戰經驗，濟南保衛戰是轟烈之一，向敵軍陣營衝鋒，帶領部隊攻占制高點，他的《回憶錄》有一段至為感人：
「將法院大樓占領後，天色已晚，但此大樓對普利門之防守已成為一重要制高點，敵之攻破普利門已不易得逞，余鑒於此一階段官兵傷亡將近半數，再往前攻由於兵力與裝備之不足，已力有未逮。…目睹已犧牲之屬下不禁悲憤異常，對生者勉之曰：『濟南戰局到今天這種程度，我們不幹，誰幹？我們不犧牲，誰犧牲？』說罷淚流滿面，悲憤不已，官兵見狀不禁異口同聲說：『先生請保重，我們知道應如何幹！』說罷各赴陣地堅守崗位，狀極感人。」
那次戰況慘烈，烽火不歇，敵軍密如螞蟻般渡河上城，父親在碉堡外指揮作戰，右手持槍，彈穿袖口三發，手腕燙成水泡三條，皮未破也未流血，腰部衣服也彈穿兩洞，槍林彈雨中倖免存活。我們幾個孩子聽得目瞪口呆，想像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中。
「爸爸，子彈穿過袖子，你有感覺嗎？你不怕啊？」「有燒焦的味道。」
「你有被敵人抓到過嗎？」「有啊！」
「你怎麼逃出來的？」「我受傷了，有人把我掩護送到民宅，換上民服，偽裝老百姓逃出來！」
經過大江大海 感受真神存在
經過大江大海，在殺戮戰場中存活，來到台灣，他感到一直有一位神在保護他，只是還不認識祂。賦閒在家時，有一日走進住家附近的教會，慕名聽一位化學博士佈道，聽了之後，便決志信主。他在《回憶錄》中提及聽道的觀感：
「他的宣道由其得救之歷程講起，以科學見證神的存在以及耶穌的神性與救贖。乍聽之下似學術演講，進而使人感受到人之生存活動離不開神的護庇與導引，像達爾文那樣的生物學者，初覺得自然力，最終也認定上帝的存在與神能。他所舉之見證與我所遭遇之經歷似息息相關，使我頗受感動，因而我接受救恩，完成浸洗禮，時在1950年秋季。」
因軍旅生涯職務時常調動，父親好長的一段時間離開主。從公務員退休，因家中問題，他又重新回到教會，每天開始固定靈修，倚靠主，困難也逐漸解決。《回憶錄》裡也忠實記錄了這段：
「我曾經向上帝悔罪祈禱，悔悟過去數十年雖接受洗禮而未去過教會，祈求上帝能憐憫我、看顧我，帶領我走出憂困，雖然我沒有得到太多的感動，但已能靜下心來，以古人的格言：『動心忍性』逐項、逐步的應付。」
他重新回到上帝面前，如同浪子回頭，恢復與主的關係，也找回喜樂平安。
父親少年時離開家鄉遠赴他鄉，當學徒、從軍，六年後回家探望，都是暗地裡，與父母聚少離多。有一年我和小妹陪父母回老家，目睹父親口中所描述的宅院，宅院是舊地重建，裡面住的人已非親人。他是手足中唯一存活，坐在輪椅上，向著侄兒及其子女，說起往事如數家珍。
我們陪著他上山，克服他行動不便的困難，九十歲的老人跪在父母墳前說：「你的兒，回來了！」我們也陪著他望海，他靜靜地凝望，海中掀起翻騰的波浪，就像在他的心般澎湃。良久我們不敢打擾，深恐驚擾到他遙想的思緒，那片海所喚起的兒時記憶。
他退休後著手整理家譜，接著寫回憶錄。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對寫回憶錄或許有些幫助。除此之外，他每天寫作，投給報紙，刊登出來後，他總會興奮地拿給我看，甚至有多餘的報紙，還會叫我帶回家細讀。刊登出來的連載，都裝訂成兩本小冊子，《我的人生觀》、《我的宗教觀》，後來也一併收錄到回憶錄中了。
連結救恩的大時代小故事
這本回憶錄是限量版，僅有家族的人擁有。他找人打字，打字員須從他手跡中辨識，打成電腦字體，父親又親自校稿。附上他的書法墨跡，以及照片菁華。
父母最想留給子女什麼禮物？有人會說，不要給子女添加麻煩，就是最好的禮物；有人不忍心兒女過苦日子，會留下一些資產給他們；有人把家中傳統手藝傳給孩子，有一技在身不怕餓著。基督徒的父母會認為，把信仰傳承給孩子最重要。
而我的父親留給我們的是一本回憶錄《我的這一生：活在上帝的恩典中》，見證上帝在他生命中的作為。父親活到九十四歲，雖然經過遭難和受苦的日子：戰役中幾次的驚險，人生中幾度的起伏跌宕，生活中曾有的挑戰，幾次生病又得治癒，他卻是充滿感恩。即使在人生最後的戰役，仍顯出勇敢的心，倚靠主打美好的仗，臨終時在床榻上用顫抖的手跡寫著：感謝上帝帶領我這一生道路，有高山、低谷。
父親的故事是大時代的小故事，連於神救恩的大故事。當我闔上父親的《回憶錄》，望見封面那張他跳傘的照片，那時的父親意氣風發，回想他生命轉折點的故事，都能看見與主的相遇，為要得著他，於是見證：「主真在這裡。」
↑作者父親（作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