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聆

兩年前被閨蜜們說動，跟著大夥兒一起追劇—《都挺好》。劇中有一幕畫面讓人印象深刻：卅多歲的女主角明玉每次回到家鄉，從走進那條窄巷子開始，臉上的表情會隨著憶及十八歲時的自己，而變得迷惘與悲傷。

往事歷歷在目，從小到大，心裡那份對親情渴求無法滿足的苦痛，使她始終無法釋懷，無法原諒父親，也無法與自己和解。故事結局是明玉四處尋找走失了的父親，父女兩人最後在窄巷中相遇。當她看到罹患失智症的父親，為她買到一本小時候一直渴望擁有的作業簿，明玉第一次感受到溫柔的父愛，痛哭失聲，在淚水中哭出了多年的委屈，也得到解脫。窄巷中父女手牽手回家的畫面，讓人動容。

在散步中踏入內心角落
至於我，一生中不同階段陪父親散步的畫面，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裡。南加州住宅區裡很少有什麼舊街窄巷，但是規劃整齊的社區，除了大馬路之外，總會有乾淨整潔的小路供人晨跑、漫步之用。婚後生女，搬遷至少三個城市，爸媽因為愛女心切，儘管自己有一個小窩，仍固定抽時間來我家，幫忙照顧兩孫女。

父親向來有晨走的習慣，也因此，清晨與他散步到便利商店買咖啡和報紙，成了長輩憶當年、對女兒吐心事的時光。

「這條路，我們走了15年吧？」「沒有，搬來這裡時，妹妹（我女兒）才兩歲，她今年15歲。這條路我們走了13年。」每回與爸爸散步，他總要問同樣的問題。

身為兩個青少年母親的我，家務繁雜，生活節奏忙碌，成天像個急速旋轉的陀螺，連散個步，都無法放空，腦子裡頻頻盤算行事曆上一項項需要打勾的項目。

然而對父親來說，清晨散步，彷彿踏進內心深處某個柔軟的角落，一進去便不想出來。從他小時候家鄉又大又甜的水蜜桃和可以吃的金針花，談到當初為什麼在台南好好的工作不做，卻自願請調到戰火頻仍的越南，聊到家裡那個不成材、私生活放蕩，後來罹患性病逃到台灣的舅舅…。

農家子弟一生跨越三個戰爭
一個個故事，我聽了不下十遍以上，加上爸開枝散葉的敘述方式，經常讓人摸不著頭緒，因此他說他的往事，我想我的心事。偶爾假裝一下：「這樣齁？後來咧？」有幾次，馬腳不小心露出來，爸爸會反問：「欸，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父親是一個農家子弟，二戰結束後，十九歲的他便離鄉背井到日本，後來輾轉到台灣，又被派駐越南。越戰結束前，他與最後一批撤退的美軍倉促逃離西貢，在越南八年期間，目睹南越一步步淪亡的傷痛，最後驚心動魄的逃亡歷程，更是畢生難忘的回憶。

越南淪陷後，父親以第三國籍的身份抵達關島，為了將來能夠舉家遷往美國，他暫時繼續忍受與家人分隔兩地的相思之苦，住進了有兩千多只的帳篷城—遠東最大的難民營，等待取得美國合法移民身份。一波三折的漫長移民夢，終於在八年後盼到了實現的那一天。

「很多事情，我不說出來，你們不知道啊。」怕自己說得不夠詳細，他乾脆寫下來。五年前父親將這一生跨越三個戰爭、在三個國家的奮鬥掙扎記錄下來，付梓成書。

在前言裡，他寫道一個出身貧困的農家子弟，能夠在顛簸大半生後，安享晚年膝下承歡之樂，閒暇之餘與三五好友相聚，於青草地上揮桿，燈下搖筆桿，日子過得充實愉快，實屬莫大的恩典。

陪伴父親步上回憶之旅
然而生命無常。四年前母親驟病離世。在深深的哀慟與思念中，父親每日在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裡，記下自己的感懷與憂傷，其中更多的是這麼多年來，從未好好對母親表達感激之情。他抓住了每一個和我散步的機會，一遍遍述說他們的婚姻生活中的瑣碎，悔恨母親在世時沒有珍惜她而造成的終身遺憾。

「那時候和你媽交往的時候，她說『將來我會為您煮飯、洗衣服。』多年來，每個禮拜她一定把我的衣服洗好燙平，整整齊齊地放在籃內交給我。」

「每個晚上我坐在電腦前打字時，你媽做好睌餐，一聲聲在樓下喊著：『下來吃飯了！』一次，兩次，三次，我總是等到最後一秒鐘才關上電腦，勉強下樓和她用餐。」

「這份親切的呼喚關懷，餘音蕩漾，然而妻已離我而去。『下來吃飯了！』呼喚已成絕響。」父親在一篇出版的文章中這樣寫著。

無論口述或書寫，文字能留下的，是過程中情感與真相間最真實的搏鬥。

作家、詩人及傳道人布赫納說，「某些方面來說，過去已死也過去，永遠不會再重覆，完全結束了。但是另一方面來說，它又並非完全過去，至少還沒有和我們結束。我們所認識過的人，所見過的地方，曾發生過的事，無論我們喜歡與否，全在我們裡面某個地方活著、呼吸著。而且有時候，也無需太多就可把片段召回表面。」

起初我以為父親想藉著回憶來留住母親，後來發現在一次次地述說當中，他需要女兒的理解、寬容與肯定，來幫助他重塑這段經驗，讓他能夠對過去釋懷，與內在的自己和解，用正面積極的心面對餘生。

因此，我開始學習聆聽。

陪伴他靜靜步上回憶之旅，讓那些令人惆悵的、傷感的、悔恨的點滴，重新注入經過恩典歲月的磨礪而淬煉出勇敢和謙卑的心。父親與母親婚姻中或許粗糙的表面礫層，會漸漸地透過故事的詮釋釋放出核心裡，那個始終渴望被愛與被理解的男孩。

93歲少年維特的煩惱
93歲的父親裡面有股熾熱的少男情懷。

曾經有段時期，他與一位單身的年輕姊妹頻密互動，對方同樣說南通話的背景，感人的身世，加上處處體恤、親切可人的個性，讓父親寂寞的晚年裡吹來一陣春風。兩人間純淨的友誼，多了一層迷濛的色彩。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或許是父親自作多情嚇到對方，也或許是對方有智慧地及時煞車，總之，兩人短暫的特殊情誼突然畫下休止符。

父親為此傷感落寞了幾個月之久。「這是咱們家93歲少年維特的煩惱啊！」我妹妹半開玩笑的說。

今晨天空萬里無雲，我呼叫房裡正在看手機的父親。 「爸，鞋子穿上，我們散步去！」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