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偉士(建築師)
「聖家堂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房子」畢卡索這麼說。
安東尼‧高第(Antoni Gaudii Cornet ,1852-1926)一百多年前設計的房子,至今世人難以理解,褒貶參半,加上他性格古怪,脾氣敏感暴躁,一生推崇加泰隆尼亞語,對地域民族的情感非常堅持,甚至認為加泰隆尼亞地區是地球上唯一能創作出正確藝術品的地方。如果高第還活著,會是今年加泰隆尼亞爭取脫離西班牙而獨立的重要人物。
高第沒有結婚,相親過一次,卻因為鬍子沾到了食物而失敗,大半輩子沉浸在聖家堂的工地,行事風格與我們想像中多彩奔放的建築風格不同,甚至晚年效法修士生活,規定自己一天要走幾公里,只喝清水,吃乾果與橘子。他的古怪性情遠近馳名,幾乎與每位客戶吵架,有人嫌棄設計或抱怨造價昂貴時都大發脾氣,唯獨紡織大亨奎爾(Eusebi Guell)一路力挺,是鼓勵高第持續創作的重要人物。
只有瘋子才描繪世上不存在的東西
高第從小因為風濕病痛纏身,沒與同年齡的孩子追逐跑跳,轉而專注於觀察大自然,從植物的莖幹枝葉到各種動物,這些觀察加上來自鐵匠家族的訓練,很熟悉金屬加工技藝,讓高第學生時代在繪圖方面遠超越其他同學,甚至學建築之前已經對中學的繪畫工藝課教授內容感到乏味。但即使有如此技術,高第在巴塞隆納建築學校的設計成績,一直都只是勉強及格而已。
記者問過高第最喜歡的建築書是什麼?高地指著窗外說:「窗外這棵樹就是我最好的建築書」。這種透過分析模仿生物的方法,一直是人類歷史上重要的學門。例如遠古人類學習樹木枝幹搭接的方法,做出棚架小屋遮風避雨;例如學習鳥類翅膀的空氣動力學設計飛行器。只是到了高第出生後一百多年,才有人特別去定義出「仿生學」這個名詞,再把仿生學簡單區分為力學仿生、分子仿生、能量仿生及資訊控制仿生等四大領域。
我們從高第早期的設計中,先看到他用向日葵、棕櫚葉等等多種自然植物的形狀裝飾,例如埃爾卡普理秋隨性屋(El Capricho)滿布的向日葵,甚至像株大花蕊的塔樓,或維森斯之家(Casa Vicens)的棕櫚葉天花板,或是奎爾公園(Parque Guell)的蜥蜴、蘑菇頭。但後期的設計就不只是形狀紋理的裝飾,他一直在簡化歐洲新藝術影響的裝飾,而將力學的分析更完整地運用,例如科隆尼亞小教堂(Cripta de la Colonia Guell)也就是奎爾紡織村禮拜堂底座,採用與聖家堂相同的地心引力結構系統,並以樹幹的力學傳導原理設計。
「人無法超越自然,而是取法自然」高第說,直線是人為的,曲線則屬於上帝。他認為世上所存在的直線,都是曲線組成的。相較於巴塞隆納的幾位藝術大師:畢卡索、米羅、達利,高第不同之處是把已經存在世界的動植物,當作創作學習的根源,並將藝術品立體化,賦予可靠的結構,成為安全可居住的房子。他認為存在世界的東西已經奧妙極了,「只有瘋子才描繪世上不存在的東西」。
傳奇故事裡的轉機
今天的傳奇建築師高第,一生飽受被批評者嘲笑是神經有問題的瘋子,他是如何在困境中闖出非凡的成就?兒時曾受嚴重風濕病所苦,夏天只能一人獨自到
立屋督思(Riudoms)的小房子度過,卻造就了他對事物觀察入微的性格。而跟著舅舅在鐵工廠當學徒的經驗,讓他15歲就勇於投入修道院修復工作;到巴塞隆納半工半讀又遇上家庭巨變,畢業後仍因行事作風飽受排擠,但他仍堅信於創作理念,埋頭不懈。幸逢紡織大亨奎爾伯爵賞識,不計成本的支助才讓他有機會在奎爾家、酒窖、公園等等一展長才。
高第的職業生涯並不順利,例如幫市政府設計的街燈,沒有拿到合理的報酬;接過好幾個教堂修建案卻白費十幾年努力,因意見不和而未被採用。奎爾伯爵的幫助也非源源不絕,到了紡織村禮拜堂興建時期,奎爾經濟走下坡,病痛纏身,只蓋了一小部分,最後因奎爾過世而停工。
「地表最醜陋的房子」稱號是1910年米拉之家(Casa Mila)完工時,巴塞隆納人的激烈批判,後來乾脆稱之為採石場。被嫌醜是常有的事,甚至連奎爾館大門徽章,幾乎每個人都脫口而出「這什麼鬼東西」。
面對四面而來的批評,50歲後的高第沉浸在聖家堂的創作與建造,衣著邋遢,三年五年穿同一套衣服,廢寢忘食到學生硬塞麵包給他才會吃兩口,因此走在街上常被認為是流浪漢。有人說,高第過世時身無分文,其實他銀行裡還有300萬台幣左右的存款,只是,錢對高第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高第確實是個傳奇,但他的故事與我們並無兩樣,從生活中點滴累積,從失敗中咬牙苦撐,對自己的土地與民族有著滿腔的熱血。在藝術上,當時有主流的現代主義與新藝術流派,在建築生產上有工業化興起,在高第作品我們可以看到這些風格的痕跡,像是東方幾何元素與工業鑄鐵欄杆。但他最終選擇的人生,是誠實回應自己內心的聲音。他信仰上帝創造萬物,也信仰民族與土地。
無法取代的實體模型
「你知道我從什麼地方找到學習的對象嗎?一棵樹!樹有樹幹、樹幹上有枝、枝上有葉。上帝這位藝術家創造了樹,樹的每個部分都和諧美妙。」
「不要模仿我,要模仿自然,因為自然有許多不同的解法。」
「只要找到有用的造型,他就擁有美。」
世界各地以高第為題的展覽,都會展出大小不同的實體模型,一方面讓人能夠理解設計的整體,另方面是讓參觀者能跟隨高第的思路。而高第自己,則是透過雙手觸摸,用鐵、銅、瓦、陶、石、灰泥、木、麻、玻璃等材料幫助思考,尋找答案,他曾經為了一棟住宅設計提出過25個不同方案。
聖家堂是高第最為知名的設計,但也龐大到高第有生之年不可能蓋完,因此高第盡可能繪製設計圖、製作模型,好讓接手的人有跡可循。
高第的教堂設計,與哥德式建築清晰的骨架系統相仿,脈絡分明地傳遞力量,但哥德式教堂靠的是力學上的飛扶壁(Flying buttresses)左右相擁,透過飛扶壁系統把教堂主殿圍住,巨大屋頂的重量一層層往下分散。高第討厭拐杖般的飛扶壁,他想:既然材料往上堆、力量往下傳,何不把力學設計的架構反過來。這就是著名的「沙包索鍊拱模型」,以沙包受地心引力拉扯索鍊的拱形弧度,上下反轉成為建築物結構力學的模型,讓地心引力來幫忙作模型,也就是紡織村教堂、聖家堂的原始模型。
「沙包索鍊拱」終究是個學理上可行的構想,但應用在聖家堂的設計,高第卻還沒有機會親身參與高聳入天的主塔建造。經過了一百多年的風霜,房子越蓋越高,除了地震力與風力的考驗,高第更沒有想過馬德里往巴黎的高鐵會從房腳下25公尺深處經過,非得靠當代更先進的營建技術幫助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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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倍速趕工興建聖家堂
目前正以20倍速度興建的聖家堂,持續趕工修築,預計10年內完工,但從各方面條件判斷都是個艱鉅的任務。雖然2026年竣工大限並不是高第要求,但執行團隊為了這目標有幾個跳耀性的新技術幫助,其中3D列印與系統化多元結構就是很強大的武器。
鋪了鋼筋又插鋼骨,是否違背高第初衷?現任建築師馬克布瑞(Mark Burry)直說:「塔樓是石頭做的,像是戰後留下來的塔樓本是如此,但其他元素我們並不知道,好比他設計的雲是什麼材料,如何構成,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就是盡可能用這個時代的技術,呈現高第的構想。」
3D列印技術在今天並不陌生,但23年前聖家堂建造團隊已開始使用,團隊將西班牙內戰後的模型碎塊,數位化紀錄與分析,在電腦裡比對拼接後3D列印來還原高第構想。在此之前的傳統團隊只能純手工用石膏模型或縮小比例的石刻模型,但有了數位列印技術後加快了20倍速,真希望有「末代石匠建築師」封號的高第也能看到此景。
一旦模型確認,建造團隊的各國好手操作著獨門打造的機具施工,與每年300萬的觀光客同時在這個百年大工地揮汗搶建。號稱2026年完工的聖家堂,算起來只能勉強做完主體,應該是毛胚房。很多人質疑怪異設計導致施工緩慢,但高第認為他真正的客戶是上帝,而上帝並不著急。至於塔樓上繁複精細的裝飾為什麼非得要逐一設計,下方的人根本看不到,但高第堅持:「因為天使會看到」。
首席建築師佛里(Jordi Fauli)估算,至少要到2032年,裝飾部分才能完工,包含那些天使才看得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