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恩
扁豆濃湯是兒子從小到大最愛的一道菜。扁豆與切碎的洋蔥用橄欖油煎至金黃柔軟,加入磨碎的大麥與水,慢火燉煮,然後加入茴香、胡椒與鹽。在值得慶賀的特殊日子例如成年禮,或是孩子生病需要額外營養時,加入羊肉塊一起熬煮,滋味更加濃郁鮮美。
香氣悲傷熬煮 百感交集濃湯
扁豆湯不難做,就是需要耐心守在爐火前,注意別讓食材燒糊了。真正麻煩的是切洋蔥的時候,總是淚流不止;無論是把洋蔥先浸在水裡,還是將刀用橄欖油抹過,總是無法阻擋洋蔥的氣味薰眼。
兒子小時候看到我邊切洋蔥邊掉淚,總是忙不迭地跑來,小手拉著我的裙角,仰頭滿臉關切:「媽媽不要哭!」
「媽媽不要哭!」兒子總是這樣對我說。有一陣子,我的眼淚如同湧泉,不斷冒出來。
那是在孩子的父親剛去世,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頭一年。身為拿因城拉比的寡婦,我比一般失去丈夫的女人得到更多同情與尊敬。左鄰右舍不吝在經濟上對我們母子施予援手。他們的妻子或姊妹,常來家裡陪伴,帶來烤餅、奶酪與無花果乾,還有自家釀製的葡萄酒。她們親吻我的額頭,與我一起哀哭。
雖然我們母子暫時沒有後顧之憂,只是心裡被挖掉一大塊,殘留下的大洞,那個無助與傷悲的深淵,似乎再多的淚水也無法填滿。
一晚兒子睡了,我獨坐在油燈前,在繡面上一針一線勾勒出葡萄藤的形狀。突然想起孩子父親生前對我說過:「我們還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像葡萄一樣結實累累!」那時兒子才滿月沒多久:「他是我手中箭袋的第一支箭!」他摟著我,下巴抵著我的髮絲,眼中滿溢柔情看著我懷中沉睡的嬰兒。
言猶在耳,斯人已逝。繡面上的葡萄藤捲曲蜿蜒,像是一場走不出去的迷宮噩夢,彷彿在暗示我永遠無法醒來。恐懼與悲傷隨著夜色再度染黑了整間屋子。我忍不住啜泣起來。
小手輕觸臉頰 撫慰母親感傷
三歲的兒子似乎被我嗚咽的聲音驚醒。他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將雙手放在我膝上,歪著頭,向我露出可愛的笑容,想看看我會不會報以相同的表情。
我無法止住淚水,只能避開他的眼神,伸手摸摸他的頭。他有點束手無策地把大姆指放在嘴裡,像是在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辦?他爬到我腿上,吸著手指定定看著我,突然伸出小手抹著我的臉:「不要哭!」
微濕而溫暖手掌,觸著我的臉頰,像春天的細雨,溫柔又輕綿。
他靜靜端詳我臉上表情的變化,兩顆黑溜溜的眼珠如星子般閃耀。
我心裡一酸,伸手摟住他,下巴靠著他腦勺,一股淡淡奶酪與無花果的味道沁入鼻中。他掙脫我的懷抱跑開,一會兒又回來,遞給我一條手巾:「擦擦!」
我幾乎忍不住想再放聲大哭了。
「謝謝你在我傷心絕望的時候靠了過來,謝謝你盡力用你能做的來安慰媽媽。或許以後的你,不會記得這一段往事,但我會一直記得。我會永遠珍藏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如珍惜寶器一樣。」
那夜,我凝視著再度入睡的孩子臉龐,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你傷了我的心,我要提醒自己,在你很小很小的時候,你曾經最愛最愛我。我一定要原諒你。我要提醒自己今晚對你許下的承諾:我永遠永遠會記得你對我的好。」
我輕輕碰觸你捲曲的髮梢,心裡起誓:「我也要堅強起來,不再哭泣。我是拉比的寡婦,我會把孩子好好扶養長大。讓他像父親一樣,成為一個優秀、受人敬重的拉比。我的孩子會是他父親的驕傲──我會代替他射出手中的箭,讓它飛得高又遠……」
期許如同飛箭 恐懼緊抓不放
我不曉得別家的父母,是何時發現自己的孩子「長大了」?
對我而言,兒子「長大了」,像熬煮扁豆濃湯;慢煮細熬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扁豆、大麥、洋蔥、茴香與橄欖油交織融合的香氣從鍋中溢出。明明寸步不離地守在鍋前,你卻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刻,哪些食材開始起了變化?
可能就是兒子不需要踮起腳尖,直接伸手摘下最靠近陽光的那顆無花果,滿面笑容遞給我的那一刻。也許是在他接受成年禮後,披上綴有藍穗子的羊毛披肩,神情嚴肅地與夥伴在會堂、跟著拉比誦讀詩篇的那個安息日。也許是當他稚嫩的童音,不覺變得低沉沙啞,上唇冒出幾根鬍髭的那季春天。
「你要更努力!」、「你是拉比的兒子!」從小到大,我總是提醒孩子:你的父親是拉比,你不能丟他的臉;身為拉比的寡婦與孤兒,我們承受左鄰右舍太多的恩情,因此你要爭氣、不能犯錯、不能不聽我的話……
隨著兒子漸漸長大,不知不覺,我的叮嚀越來越頻繁密集,簡直像隻嗡嗡不停、繞著耳邊打轉的蜂。我會忍不住為了一點錯誤對他發脾氣,因他沒有達到我的期望而用話語刺傷他。
上主垂憐,我是何等僭越而不自知。我期許兒子像一支射得遠的箭,但卻把他當成手中的一塊泥,想按自己的方式捏出一個完美的模樣──我竟想取代上主之手來塑造兒子的生命!
恐懼將我牢牢捆住,也將孩子拴得緊緊。或許恐懼深淵裡真正的黑暗在於我無法全然相信:上主果真眷顧孤兒寡婦。無法放心倚靠,上主的慈愛與供應──若我唯一的兒子不爭氣,我還有甚麼指望?還有誰能倚賴呢?
寡婦兒子死了 所有指望絕了
最終是死亡釋放了孩子,他永遠地掙脫我加諸在他身上的捆鎖!當人們跑來告訴我:「你的兒子死了!」我忍不住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我雙腿癱軟,全身發冷,腦筋一片混沌,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家門?好像有人攙扶著我,周圍一陣陣低泣嘆息聲。我的視野迷濛,如在夢境般,看不清周圍人的臉孔。鼻子塞住了、臉頰濕漉漉──我在哭嗎?為何感覺不到悲傷?為何感覺不到那撕裂般的痛楚?
前方有人抬著屍架。我的丈夫早已經死了,這是誰的喪禮?死人裹著布躺在上面,他的手、腳、身子全被遮住了,像兒子小時被我裹在襁褓中一樣……
「兒子,是我的兒子!我的獨生子!死了!死了!」像從夢中驚醒後,隨即又跌入另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我再次失聲痛哭,用力拉扯頭髮,拼命捶著胸口,破掉的心裂成碎片,扎得我好痛。寡婦的兒子死了!所有的指望都沒有了!
為什麼那天我說話的口氣不和善一些、態度不溫柔一些?為何我老是尖銳地控訴兒子如何傷了我的心、辜負了我的期待?我甚至沒有好好擁抱他、親吻他,沒有為他好好祝福、跟他說再見。我捏得太緊,未曾想過鬆手,上主卻硬把他從我手中取走了!
上主取走了一切,先是丈夫、再來是兒子。我是受咒詛的女人,不配擁有丈夫、孩子!
奇妙醫治臨到 兒子失而復得
淚水幾乎將我淹沒,噩夢裡的霧卻倏地散開。一個陌生的男子出現在我眼前,身邊還跟著一群不像是我們村子的人。
他的雙眼看著我,像是夜裡的燈火,消融了黑暗。喪夫喪子的悲傷還在,溫馨甜美的記憶卻接連湧來:扁豆濃湯的香氣、小手撫在臉上的觸感、摘下無花果放在我手心時的笑容,那句溫暖我心的「媽媽,不要哭!」以及滿腔柔情對兒子許下的承諾:「若你傷了我的心,我要提醒我自己,一定要原諒你……」
在這個人眼中,我彷彿看到了,我們母子相依為命的每一個片段,那些喜樂與哀愁、希望與恐懼……日日夜夜、歲歲年年,一點一滴匯聚在一起,化作一團燦爛星光。
「不要哭!」那個陌生人對我說,溫暖柔和的聲音包裹住我裂成碎片的心。
接著他轉身,將手搭在屍架的扶槓上。不可置信的低呼與竊竊私語此起彼落:「夫子,這不潔淨啊!」、「他知道他在幹甚麼嗎?」
四周突然靜下來。陌生人彎下身子,俯向屍體:「少年人,我吩咐你,起來!」
屍體動了起來,抬槓的人嚇得失手將整個架子摔在地上。滾落地上的死人,不,是活生生的兒子坐了起來,揉揉屁股:「好痛!」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得老大。
那個人將兒子扶起,輕輕撣去沾在他頭上的泥土草屑,拉著他的手走到我面前。
我緊緊擁抱住兒子,人群中爆出一陣陣歡呼:「有偉大的先知在我們中間興起了!」、「神眷顧祂的子民了!」
兒子失而復得,這是我不敢祈求,也不敢想像的大恩。上主何等恩慈,再次將兒子賞賜給我!
那天回家,兒子喝光了一整鍋加了羊肉塊的扁豆濃湯。
之後有好一陣子,每天我都得煮上一大鍋扁豆湯。許多人遠從外地來聽我們的故事,他們想親眼看看,上主眷顧的孤兒寡婦,一睹死而復活的少年人──我一面招待他們喝扁豆濃湯,一面對他們娓娓道來,耶穌在小小拿因城,向一對母子身上所行的神蹟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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