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香怡

記得那次連假的最後一天，一大早便下起傾盆大雨。在不利外出的天候，我們夫妻匆匆吃過早餐，便按照原先答應媽媽的，趕緊把堆置在娘家一落落的紙箱和一疊疊的廢紙裝上車，載到回收廠去賣。沿途，車頂上答答的雨聲像鑼鼓喧騰，為我們這輛後座和車廂皆塞滿紙箱的廂型車，又添上一些緊張的氣氛。

到了露天回收廠，雨勢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先生負責下車卸紙箱，來回幾趟，全身濕透；我胸前揹著不到一歲的小兒，負責秤重收錢，雖然站在屋簷下，還是淋了半身雨。由於紙箱太多，我們又跑了一趟，徹底當了兩回落湯雞。

期待歡聚卻擦槍走火
如此狼狽返回娘家，媽媽坐在門口，一見我走進來，劈頭就罵我「這麼憨慢！」，誤把一袋完好的工具當廢鐵拿去賣。本以為大功告成，想不到卻招來一頓罵，於是我也不甘示弱地指出媽媽的疏失，包括為什麼不把工具收好，卻放在出清的廢紙堆上。

當我一口氣講完積壓在心裡的想法，尤其是賣紙箱造成的消耗時，我被自己的辯才無礙給嚇了一跳。在家育兒的這些年，自我表達的機會少，辭彙力就像一雙沒綁好鞋帶的鞋，講起話來絆絆跌跌，辭不達意者居多，但當下我卻展現出連自己都好陌生的一面，站在我面前的媽媽聽了，瞠目結舌，不再回擊。

這相覷無言的當下，在旁把玩遊戲車的大兒子突然開口，說：「媽媽，外婆！妳們不要再吵架了！」

這充當和事佬的小大人口吻，突兀好笑，猶如一隻手把我拉開，讓我能轉換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行為模式──平日兒子與我對峙的場面，原來就是我們母女衝突的翻版？我在媽媽面前不服輸的模樣，大概比兒子對我鬧彆扭的執拗更惱人吧！

原本期待連假的歡聚時光，不料回到家，等著我們的卻是低靡的氣氛，至終演變成擦槍走火。我不免問自己，會不會覺得不回家更好？至少，不見面就不會起衝突，家人之間相安無事？

卸下防備口無遮攔
我在心底反覆搜索自己的聲音，發現自己對這次的安排毫無後悔。

我知道，因為是家人，所以不完美。因為是家人，所以我們會爭吵。因為是家人，所以我們的偽善被拆穿，裡頭的軟弱被觸及，甚至講話大聲、面目可憎。不是家不可愛，而是因為在家無防備。

在家人面前無須掩飾，要一鼓作氣說出心裡想法並不難，所以我這突如其來的能言善道，其實和口條無關，而在於說話的對象是我最親愛的媽媽──家人不是演講廳裡的聽眾，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聽我們事先擬好的講章；家人是一面鏡子，在朝夕相處的近距離裡，反映出最真實的我們。

但是，我們常忘了自己品行的缺陷，也看不出自身的盲點，反倒在家人因我們的言行舉止而受擾時，感到驚訝莫名，覺得怎麼會有人說話這麼無禮、心胸這麼狹窄，怎麼會有人這麼不能包容與體諒，我才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家人互動宛如劇場
如果把家人的互動比為劇場，恐怕我們常在家人面前有最不完美的呈現，卻期待家人在我們面前有最完美的演出──

把最惡劣的情緒留給家人，卻期望家人展現最無私的笑容；

自己可以不主動，但是家人必須主動，事事遷就我；

自己不屬靈沒關係，但是家人不能一天沒有讀經禱告；

明明自己對家人冷言相向，卻指望家人的談吐要「話合其時、何等美好」；

看不見自己的丟三落四、忘東忘西，卻責怪家人為什麼不能更整齊、更守秩序……。

假若我們能把呈現和期待調換，只要求自己有完美呈現，但允許家人有不完美的演出，如此互動的情節，想必更能貼近主耶穌要我們捨己的真義，也能對家庭的和睦做出巨大貢獻。

然而最難能可貴的，是我們在不完美中仍舊彼此相愛。雖然我們深受彼此生命中的軟弱所牽連，我們選擇饒恕，選擇牽起對方的手一起走，不放棄繼續為著家人關係而努力。這樣的愛也給了我們勇氣，知道在不完美之中，我們還是可以開懷大笑，向彼此敞開，表達真實的自己。

用愛攻下是非山頭
爭執過後，先道歉的人是媽媽。孫子一勸架，她馬上就軟化，跟我說對不起。比起孩子對媽媽，媽媽對孩子總是有更多的愛、更多的理解和包容，所以她們的心更軟，更能拉下臉來溝通、和好，更能放下自己以成全大局。

媽媽之於我，如同我之於我的孩子。如果和兒子有什麼不愉快，幾乎都是我主動去化解。孩子總愛留在原地計較誰對誰錯，卻沒看見媽媽早已往前跨了一大步，用愛攻下是非的山頭。

媽媽一道歉，我也馬上說沒關係，恢復交談。如此轉換之快，不是裡頭的情緒已銷聲匿跡，而是因為我不希望不快的感受隨著時日硬化，卡在我和媽媽的關係中間。不要在怒中意氣用事，為自己和家人留一條路，這樣，當高張的情緒回到應有的溫度時，我們還能有說有笑，繼續愛你不完美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