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頌恩
家裡四個孩子,就我和爸爸長得最像。
這乍聽之下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人們常稱讚爸爸是越老越帥。只是那麼一副長相掛在我一個女孩子臉上,卻有些不方便了。
依照時下的審美,我的雙眼皮摺不夠大方,鼻樑塌,鼻翼又一點也不精巧。每次笑起來,一雙肉呼呼的鼻翼像兩張船帆被風撐開,要去哪裡遠行似的。媽媽的皮膚雪白,我的膚色卻和爸爸一樣健康。很小的時候,弟弟便叫我用功讀書就好,家裡的長相還是由他來扛吧。
才華最像爸爸 寄予高度期望
我不只長得像爸爸,連才華也像爸爸。
爸爸小時候家境非常貧困,別說補習,家裡連一盞檯燈都沒有,天黑了就不能閱讀,每次考試卻都拿全校第一名。被校長叫上台,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揚時,從來不曾被父母肯定過的爸爸總是將頭垂得很低,彷彿做錯了事。
儘管我們四個孩子裡,沒有人像爸爸那樣會讀書,不過我從小學業成績最好,爸爸對我期望也最高。他老是希望我未來考上醫學系,穿起白袍,繼承衣缽。
我還記得那個夏天有多麼炎熱。天花板上的吊扇轉得再奮力,也不敵教室裡湧動的熱氣,我身上汗如雨下。坐在高中基本能力測驗的考場,我在「『明』信片」與「等『後』補位」兩個選項之間反覆掙扎直到鈴響。這兩個詞,我這輩子是再也不會寫錯了。只是,第一志願也從那一天起與我失之交臂。
從國中畢業的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最後一次回望校園。中庭兩根大柱子上都掛了賀喜的紅布條,一條寫著全校第一名的名字,她考上第一志願,另一條寫著我的名字,第二志願。那卻是我當時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對自己最失望的一刻。
我失望,因為爸爸很失望。
為了就近上學,我搬到離家一小時之遙的親戚家。
放榜失魂落魄 逃離失望父親
而這樣的主題,在幾年後的大學指考放榜日,又一次重演,彷若奏鳴曲式裡的再現部。
那天是八月八號。我們一家在澳洲雪梨達令港附近旅行。對著大名鼎鼎的港灣大橋與雪梨歌劇院,我始終心不在焉。中午,找了個機會躲進公共廁所,傳簡訊請朋友為我查榜。
我沒有考上醫學系。我的心瞬地和握著手機的指頭一樣冰涼。
那個下午的城市巡禮,在我的記憶裡是一片空白。我整個人失魂落魄卻要佯裝沒事,只在心中反覆演練,回飯店後該怎樣向家人啟齒。
時間滴滴答答地向前,緩緩落下的夕陽將最後一抹金輝撒在水面上,入夜後的雪梨,冷風直灌。我把自己的失望壓在心底,嘻皮笑臉地讓家人知道放榜結果。
我這輩子不曾見爸爸那樣失望。那天還是父親節。媽媽和姊姊在旁邊焦頭爛額地不知道該安撫誰,而我默默掉眼淚。我下定決心,往後再也不讓爸爸對我有任何期待了。
一個月後,我搬到離家六個小時遠的城市。
踏上繽紛世界 他卻悄悄變了
上大學以後,世界頓時變得五彩繽紛。外面的世界給了我從前在家裡不曾得到的肯定與自由。我覺得自己彷彿長出了全新的自我,與我那個單調乏味的原生家庭越來越不像。漸漸地,我以距離遠為由,不再常常回家。
事實上,沒了家人的約束,我連教會也不去了。在我心中那個和爸爸一樣對我充滿高期待,遂一定常常對我感到失望的天父,我只想逃得遠遠的。
那幾年間,我在社團活動與交友談戀愛之間翩然起舞。倒是爸爸自從參加了某一場聚會,開始頻繁地提起天父的愛,語氣裡總是藏不住興奮,彷彿在相信上帝三十幾年後,第一次經歷祂是天上的父親。
那時的我對信仰還想保持距離,對他的分享不怎麼感興趣,只是我們幾個孩子在言談之間,開始冒出這樣的疑惑:從前嚴厲又脾氣暴躁的爸爸,怎麼漸漸變得有些像慈祥的聖誕老人?
爸爸從前總是緊鎖的那對眉頭鬆開了,連眼神都變得柔和。吃飯時,他也不往自己碗裡夾菜,只是默默在一旁將雞腿去骨去皮,撕成適宜入口的大小,放進我們幾個孩子的碗裡,彷彿三十餘歲的我們依然幼小,不懂得照顧自己。從火車站到家裡不過十分鐘的路程,他也堅持要開車接送我們,有時候我們明明想在路上買杯珍珠奶茶,溜搭溜搭呢。
而最令我不解的是,即使我與一個對信仰懷有敵意的男朋友交往,還希望未來和對方結婚,六年多來爸爸竟不曾勸阻,連一句不好的話也沒有說。對爸爸來說,似乎有什麼比他對我的期待更重要了。
灼熱痛苦醒來 終於踏上歸途
有人說,我們總是透過地上的父親這面濾鏡認識天上的父親。
如今回想,我總覺得,是因為上帝在爸爸身上做的美事,後來回家的我,才能揣想那遠遠看見浪子,不但沒有想著該怎樣責罰,反倒動了慈心的天父。
即使到現在,我對那個晚上依然記憶鮮明。坐在我對面的漂亮女生打斷我,一面笑一面搖頭,「他說我們只是朋友?不。我們不只是朋友。」九個月前他們相約喝酒,喝完便接吻了。
那個徹夜無眠的晚上,我只在手機裡打了短短幾行的禱告:「請祢不要撇下我為孤兒。祢是我永遠的父親。」像個突然醒悟過來,從此踏上歸途的孩子。
前男友向我親口承認自己想要和她一起生活以後,我的喉頭總像被灼熱的恨與痛苦掐住一樣,難以呼吸。我突然想起兒時信仰裡聽過的饒恕。
那天,讀到路加福音第六章,在耶穌那一連串要愛並善待仇敵、被人奪了東西,不用再要回來的教導後面,這幾句話突然躍然紙上:
「你們的賞賜就必大了,你們也必做至高者的兒子,因為他恩待那忘恩的和作惡的。」我想起自己送給他當生日禮物的拍立得,拍出的第一張照片是他和那個女生的合照。那張相片被夾在我送給他的攝影集裡。下一句,「你們要慈悲,像你們的父慈悲一樣。」
天父溫柔動工 缺憾成為禮物
往後每一次提起這段經歷,我總是一臉憨笑,「是上帝在我心裡做的啦。」
其實我並不是在敷衍。真要問我,我實在答不上來那段日子是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那隻掐住我脖子的手鬆開了,胸口那股窒息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儘管沒辦法釐清饒恕的機轉,饒恕的理由我卻清楚明瞭:我可以恩待人,因為我在天上的父親恩待那忘恩的和作惡的。這方面,我有一點像祂。
這樣的經歷也成了我往後信仰路上恆常的鼓勵。對著聖經裡看似難以達到的高標準,我不再想著自己又要讓上帝失望了,反倒充滿嚮往:喔,我的天父是這樣的,我真想要像祂。畢竟,我們得以越來越像天父,從不是靠自己的努力,乃是因為「耶和華啊,現在你仍是我們的父!我們是泥,你是窰匠;我們都是你手的工作。」
回家的路上,我越來越分不清,是天上的父親影響了我怎樣看待我的爸爸,或者反過來。
從前不喜歡自己的個性,和爸爸一樣情緒波動大,別人眼裡無足輕重的小事在我們身上,總能激起跌宕的反應。
然而前些日子,在散步路上,撿了一片提早凋零於盛夏的楓葉,精緻的深綠色葉脈,橫亙在由翠綠色漸漸褪至奶白色的葉面上,葉緣還有褐色的斑點。我心中突然莞爾,上帝,不過一片樹葉,祢也要這樣「小題大作」嗎?從前以為是缺陷的性情,漸漸成為生命的禮物。
白髮父親擁抱 撫平親子鴻溝
好幾年過去,上帝依然常常透過爸爸,讓我認識祂。
我已經想不起來爸爸那天在台上分享的主題是什麼,只記得聚會結束後,爸爸走向我,把我抱在懷裡:「對不起。」這樣的話從一個六十多歲白髮斑斑的父親口中說出,好難承受。
「我的爸媽從來不曾肯定我,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麼肯定別人。其實你真的很棒。我很以你為傲。」
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也曾在心中將這段話反覆演練,我只知道自己哭得比大學放榜那天還要厲害。從前卡在心上那道難以跨越的鴻溝,悄悄被淚水溫柔地弭平。
這幾年,越來越懂得怎樣打扮自己以後,人們偶爾也會對我的外貌給以肯定,「漂亮」、「氣質好」、「看起來很聰明」。然而這所有的美言,聽在耳裡總沒有那句「你好像你爸」來得自在又自傲。收到這樣的形容,我都會佯裝委屈地說,是啊,上帝造得太偷懶啦,簡直拿同一個模子複印!
而每一次笑鬧之間,我總會在心裡偷偷對天眨眨眼,對,我也像祢,我在天上的爸爸。為此,我感到有些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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