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儂
小時候,我姊每次從台中清水回來都會抱著我哭。剛開始我以為是《螢火蟲之墓》太感人,或是《阿爾卑斯山的小蓮》太催淚。直到五年級的暑假,我和我弟也在清水住了三個多星期,要回台北時,我們都哭了,連電視在播的《數碼寶貝》終於演到被「選召的孩子」和「吸血魔獸」大決鬥,都看不下去;才知道姊姊只是跟小蓮一樣,捨不得離開她的阿爾卑斯山,捨不得離開外公,還有我們的清水小鎮。
捨不得離開的清水小鎮
我和弟弟通常留在西門町的店裡,或是給台北阿嬤照顧,每到寒暑假或過年,才會跟著媽媽回清水一趟。直到小學五年級的暑假,才有機會跟外公外婆長時間相處。相較於在台北阿嬤家,為了夜市做生意的緣故,半夜一點打烊、兩點才回到家,清水的生活圖樣則規律、簡單許多。
每天早上七點,外婆會煮一桌清粥小菜,吃完我們就去外面的空地騎腳踏車。到了十點,太陽太大,我們只能退回改成小客廳的車庫看《多啦A夢》。十一點吃午餐,再看一下電視,睡午覺,和表妹們玩。
這段時間,外公會在他的躺椅看布袋戲、日本摔角,或是動作片,再跟我弟討論:「阿謙仔,你有沒有看過《第一滴血》啊?」聽了片頭就能背出整部台詞的電影迷阿謙,總會因此眼睛發亮,星星和月亮在祖孫的眼睛隨著電影情節的推進,上升、交流,再噴出光來。
然後就下午了,黃昏時,外婆會出去散步,外公則是騎著他的打檔車,出門兜風。
再回來時,外公會載著一袋從台中港買的魚,還有兩三罐蘋果西打和沙士。我和弟弟衝出去搶著迎接那袋汽水,接下來的玩樂時間只要口渴就喝汽水。外公也會跟著我們一起喝。看著外公一杯杯的喝著,我總是想:「原來大人也會喝汽水!」
而魚呢?外公會在日頭更柔和時,拿著板凳和小刀,坐在門口的水溝前,處理那袋剛買回來的魚。我和弟弟蹲在旁邊,看著他把甩來甩去的魚一手掐住,另一手俐落地劃開肚子,把內臟拿出來後,丟在鐵盆裡清洗乾淨。
在台北,我們從未見過類似的景象,所以每次看著外公俐落地清理魚,我們都會跟著一顫一顫,但又覺得這樣的外公實在是太勇敢、太帥了。每當想起這個畫面,我都覺得,真是充滿海邊小鎮的生命力。
生命點滴流逝才開始認識
矛盾的是,當小時候的妳開始認識生命,竟是由牠的死亡開始。我們對外公似乎也是如此,隨著他步向暮年、逐漸衰老,生命和體重從他身上一點一滴地流逝,才彷彿更加認識他。
高中過後的好一段時間,我們為了些因素,都不再回清水過年。直到2015年寒假,我姊一直想再回去三塊厝,看看帶大她的外公,我們才和表妹們帶著紅包去拜年。當時84歲的外公,已經騎不動打檔車,冰箱裡的汽水和魚也都是姨丈幫他買的。
2019年,我們又回台中過年四天。這幾天我們去了高美濕地、東海大學還有審計新村等景點。我和表姊妹們把2015-19年的照片拿出來看,覺得非常感動。一來是幾年內,有些表親結婚了,家族成員越來越多。二方面,本來獨自過年的外公,從2015年只有我跟姊姊、表妹回去,到後來幾乎大舅、大阿姨、二阿姨,我媽媽、小舅,都在過年過節去到外公家,陪伴外公跟外婆。
雖然無論是吃年夜飯、中秋烤肉,外公都像是一座島嶼,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子孫滿堂,人來人往,唯一開口便是:「雅仔,來喝汽水啊!」彷彿汽水是島嶼連結其它陸地的海洋。
島嶼連接其他陸地的海洋
那之後再見到外公,就是五月,表姊婚禮後的下午。外公體力、精神都大不如前,必須搬去療養院。不知情的外公快樂地和媽媽、姊姊聊天。
2019年七月底,外公在療養院感染了肺炎,我再見到他時,已在清泉醫院。第一次去看他,他一直問我們:「我為什麼在這啊?」我媽告訴他:「我們出來玩,讓你在飯店住幾天!」外公又說:「那怎麼沒有汽水?我要喝汽水啦!」我媽趕緊安撫他:「好好好,叫人去買。」
接著醫生說,外公無法進食,也不能喝東西,否則噎到會有危險,姊姊便拿棉花棒沾水,浸潤他乾癟的嘴唇。外公揮了揮手,說:「不是說汽水都買來了?這什麼?騙我?」我姊又哄他:「我們現在都流行用棉花棒沾著喝啦!」外公安靜了一陣又喊著:「汽水啦!」
我在一旁握著外公剛退燒,冰冷的手。探病要說些什麼呢?總不能問最近好不好吧,於是我跟外公說:「我在牽你的手,你有感覺到嗎?」「阿公我為你禱告,讓耶穌祝福你好不好?」阿公大喊:「好!」
禱告完,想說病人聽到負面的聲音已經很多,就唱台語詩歌給外公聽。回台北前,我喊著:「阿公,我愛你哦!愛你哦!」外公也喊著:「好!我知道!」
姊姊看到外公的情況,就提議要找台中當地的牧師,為信奉民間信仰的外公施洗,但當地牧師剛好排不開時間。朋友本來要幫我介紹一位莊牧師,但由於不確定外公的情況,這件事也先暫時擱置了。
從強烈抵擋到單純信服
第二次再去探望外公,是醫生詢問我們是否要簽放棄急救同意書。外公卻和醫生說的,完全相反,非常有活力,意識清晰,還問我們搭幾點的客運。我問他記不記得他告訴過我,騎著鐵馬到台北賣醬油的事?還有我以前當過老師,外公告訴我,我媽也當過老師?他都說記得,還說得出媽媽以前在三田國小當老師,而他則當過三田國小的工友,退休的那天,校長頒發了「功在三田」的匾額給他,就是掛在三塊厝客廳的那一塊。
這次探病,外公講話清楚又大聲,醫生要清洗鼻胃管,或是要治療時,還能安慰捨不得的媽媽說:「沒事啦!我沒事!沒事的!」
沒隔幾天卻得知外公又發燒,陷入叫不醒的沉睡。這次台北的牧師為我們聯繫了蒙恩教會的牧師,沒想到就是一開始朋友要推薦的那位莊牧師。我們告訴莊牧師,外公可能會在睡夢中度過自己的洗禮,牧師說沒關係,靈有在聽就好。沒想到莊牧師來的時候,外公卻是醒著的。
牧師問他:「阿公,我為你施洗好不好?」外公立刻回答:「好!」
牧師又問:「阿公我們來為過去的罪,認罪悔改好不好!」外公又說:「好!」
受洗完、禱告完,牧師說:「阿公要說『阿們!』」阿公立刻回答:「阿們!」
當年外婆受洗時,外公認為「背教」、「神祖牌沒人拜,真不孝」的暴戾之氣完全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返璞歸真的信服與單純。
受洗的過程,從唱〈真正好〉到施洗,到唱〈耶和華祝福滿滿〉作結只有15分鐘,我們卻非常感動。還沒去過教會的表妹說:「會覺得很暖、很暖。平常妳們幫我禱告,心裡面就很暖了,這次牧師為阿公禱告時,那個暖流更大,就好像幾層樓高的噴泉,在我心裏面湧流。我錄影時都是哭著錄的,手一直在發抖。」
感謝神!外公竟然受洗了!這件我們從2013年就在禱告的事,竟然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成就了!
為永恆的生命喝采乾杯
等到牧師離開,外公又睡睡醒醒了,講話也不太清楚,咳嗽咳得無力,卻還是在告訴我媽:「我沒事,沒事的!妳對我真好,我要買汽水給妳!」接著又睡著了。我姊說,外公應該是覺得團圓的場合,都要配汽水慶祝。
受洗完的隔天是父親節,醫生說情況緊急,外公被送進加護病房,幾小時後血壓直掉、安息主懷。我想起,外公曾告訴我的,意氣風發的歲月。19歲的他,騎著腳踏車,載著一罈罈醬油到台北賣。外公講起這段故事時,眼裡有光,我彷彿看見19歲的他,在陌生的城市,踩著鐵馬,挨家挨戶的叫賣,雖然日頭赤焰焰,大汗淋漓,想著即將展開的人生,想著充滿挑戰的未來,每一踩、每一次前進都充滿希望。
現在他回天家了,或許他變為主榮耀的形狀,也變回19歲的模樣。當外公在醫院闔上雙眼,又再次張開眼睛時,一隊天使歡聲迎接,樂隊發出讚美神的響聲,榮耀的天堂映入眼簾。
他驚嘆自己竟然到了這麼美的地方,也驚嘆自己贏弱的身軀竟再次健壯起來。雙腿不再顫抖,沒有氧氣罩也能盡情呼吸,不需要鼻胃管還能享用美食。每天下午,比他早去的朋友,會騎著檔車到他家門口陪他泡茶。慈愛的主耶穌微笑著和外公下象棋。
主耶穌為他預備的地方,榮光遍佈,不只有精金的街道、珍珠製的城門、水蒼玉黃碧璽的柱子,還有一間清水的「好家鄉」柑仔店,隨時為他供應琳瑯滿目、口味不同的各式汽水。他在那裡,可以不用擔心血糖、不用擔心痰咳不出來,也再也不會噎到。
痛苦、疾病、死亡、悲傷彷彿上個世紀的歷史。年輕的外公天天和老朋友泡茶,拿出滿滿的汽水招待他們。他們乾杯,為永恆的生命、為天堂、為神的國度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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