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朴
小學時代,我許多次站在父親工作的店外,目睹他怎樣為擔起這頭家,拿著一根鋒利的鐵鈎,鼓著兩腮,蹲著馬步,奮力推滾著由紙皮和汽水罐壓成的方塊。那團給鐵絲綑紮起來的回收垃圾,足有書桌大小,裡面擠壓得密不透風,父親就是這樣終日對付那些比他重得多的龐然大物。
每次站在那裡,我最怕看到父親操作那台冷冰冰的壓紙機。那機器高至樓頂,寬如兩道門。父親把半個人高的閘門砰地一關,上了鎖後,便會在店內撿起合適的回收廢料丟進去,有時是大疊的硬紙皮,有時是踩扁的汽水罐。粗粗黑黑的壓紙機彷似一張大口,當他拉下操作杆,那台怪獸便會發出嘎啦嘎啦的隆隆聲,千斤重的上顎緩緩壓將下去,嘴巴徐徐合攏。
父親汗水換來兒女成長
這也是最恐怖的情景,父親竟然半個身探進去,要是空間不夠,他則斜趴在邊沿,張手往快要壓垮的洞穴裡左撥右挑,大概是把紙皮或其他垃圾的位置弄好。我每次都提心吊膽,擔心會有意外發生。父親倒是練就一身本領,總能在巨獸快要咬下去前,及時飛快抽身。
父親讀書不多,每天以一身酸痛的肌肉和汗水,換來了我們的三餐,就算是凜冽的北風當道,我也只見他穿著單薄的背心。炎炎夏日就更不用說,那個赤露敞開擠出複雜紋理的背,汗珠有如下雨天的窗戶,不時看到一顆負得太重,徐徐滑落那粗獷的斜坡,鑽入了他腰間濕漉漉的汗布。我有次看得鼻子酸酸,他回過身時,我急忙轉開臉裝著沒看見。
那時,他為了照顧我和弟弟,找了附近一家廢紙回收店的工作。每個清早,他總是兩肩一個大書包送我們倆上學。到了放學鐘聲響起,他總會穿著那條油黃黃、磨穿了幾口破洞的牛仔褲準時出現,帶著斑斑污跡,自遠也能聞到鏽味。他這樣站在其他家長中間,我一眼就看見,於是雀躍地走過去。
父親在這之前,其實已經回家一趟,跑上了八層樓,煮好午餐才匆匆來接我們。他大概是心情趕急,總是走在前頭,我在後面看著那兩個彩色書包,跟著他的步伐起起伏伏。我們穿過一條條陰暗發臭的後巷,他工作的店子就是在其中某個角落。
代代繼承犧牲之愛
長大以後,我很喜歡名畫《祈禱的手》,畫家刻劃了一對千瘡百孔的手。在無盡漆黑的礦洞裡,這雙手終日拿著鎚子,鑿向無比堅硬的礦石,最終換來了畫家的藝術夢。每次望著這幅名畫,總教我想到犧牲的愛。畫中那雙手,就像父親腰間那條擰得出汗水的布,父親的青春和力氣,就是這樣換來了我們的成長。
現在,輪到了我繼承父親血脈裡的這種情愫,以最大的付出造就家裡的孩子。這次換轉是我全年無休了,大清早直忙到晚上,有時夜深還得趕工作。父親好幾次勸我多點休息,好像忘了自己當年其實比我操勞得多。那時,他就算是腳掌意外踩到口釘,包紮傷口後,第二天還是一拐拐地去上班,更別說大大小小的皮外傷和筋骨扭傷了。
說實話,天底下多少父母不是這樣為子女付出?我曾經有過的夢想,現在換成了孩子的將來,家裡的書架全換上他們喜歡的圖書,至於我的不是早就丟了,就是永久封存在箱內。
每個晚上,時間都是全給了子女,有時跟他們看書,有時下棋或玩遊戲,他們年紀雖然只差幾年,興趣和能力卻截然不同──哥哥拿著一副象棋等我,姊姊抓著我看書,小弟弟則拿著大富翁的一疊紙幣,嚷著要我跟他扮銀行。我著實沒有分身的能力,只能盡量把時間切成三等分,一人一份,而我只剩下時間的碎屑,努力撿拾,希望勉強能湊出一兩句詩行。
對於祈禱的手,我目睹過了,自己也有這樣一雙。環看世界,這樣的手在普天之下的父母中間,比比皆是。聖經說過,我們有著天父的形像,追本溯源,一代代繼承了最初那雙手。
走在繁華如霧的夜燈下,物質的豐富很容易令人忘記父母的一雙手,更不用說那對永遠留下了釘痕的手。我在商場和街上尋找,聖誕樹、雪人,還有大受歡迎的卡通人物,卻直至來到教會門前,才看到了馬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