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玫（美國）
（一）
雅億跪在地上，雙手使勁，讓綿羊側躺下來。濃密的紫黑色頭髮融入濃密的紫黑色夜裡，稀薄的白霧帶著寒氣，流動著鑽進少婦的外衣。
少年流珥舉起油燈，這羊全身污泥，斷了前腿，簌簌發抖，高聲悲鳴。雅億撫著羊毛輕輕唱起歌來，聲音裡潤著曠野百合寧靜的花香；手中匕首映著她明亮的雙眸，是今晨唯一的星。綿羊身軀漸漸放鬆，呼吸平緩，利刃割開咽喉的時候，僅僅是四腿微微痙攣，就再也不動了。
黑色濕潤的天空，浸著徐徐上升的暗紅色太陽；黑色濕潤的泥地，浸著徐徐暈染的鮮血。
流珥低聲說：「媽，蘇卡要傷心了。」
雅億撤開衣擺站起來，靛藍色外衣背著暗紅的太陽形成剪影。「跟她說過不要帶來，這裡不像南地的平原。」她不到三十歲，母鹿般柔韌靈巧。
西南方傳來雷聲，流珥望了望，將明將暗的天際一道銀白閃電，直霹進一山蒼鬱。「天氣好怪，都夏天了還下雷雨，嚇得羊都跑了。」
「好像還要下雨，快回去。」
流珥十二歲，鼻尖幾粒痘子，臉蛋還顯稚氣，已經比雅億高半個頭。他把羊揹上肩膀，羊頭朝下，仍瀝瀝滴血。
前方，一株橡樹在丘陵後擎天而起，比迦南王住的夏瑣城城牆還高，遮蔽半邊烏雲密佈的天。黑色樹幹張牙舞爪，緊緊拽著枝葉，似乎虎視眈眈，預備擒住經過的走獸路人。一個女孩直奔而來，彷彿要逃離橡樹枝椏，濃密的紫黑色頭髮迎風飛著，烏雲在她身後迅速聚攏，隱隱似要吞了她。
十歲的蘇卡剛靠近兩人就哇地一聲哭了，小拳頭打上流珥胸口，大叫：「你殺了我的綿羊！」
「蘇卡，不能打人！」雅億叱喝：「是我殺的，腿斷了不能留。」
淚水一下子流滿女孩圓圓的臉，她哭著說：「是我養大的，妳殺了牠！」
雅億嘆了口氣：「腿斷了不能留；妳就照顧那些山羊吧。」
蘇卡抽噎著：「不一樣！我只剩這隻綿羊了；那些山羊不是我從小養的，我討厭牠們！我討厭這個地方！」
雅億抱著蘇卡，下巴抵著她的頭髮，只說：「媽媽知道，媽媽知道。」
蘇卡啜泣著求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南地去呀？」
流珥插嘴：「爸爸說我們不回南地去，要大家都搬過來，跟迦南人做生意。」
蘇卡又哭了，雅億哄著，以手為梳整理好她的頭髮，摟著她慢慢走回營地。
（二）
山風獵獵，黑山羊皮做的帳幕翻飛，帳棚好似一艘小船，幾乎要隨風駛去，卻被猙獰的橡樹枝椏四面擒住。
帳棚後面，七歲的特拉正在羊圈裡，努力擦乾剛剛趕回來的山羊。他不比山羊高多少，一頭深褐色的捲髮，小臉因為用力，漲得紅澄澄的，見到雅億，高興地叫了聲：「媽媽！」
「好乖！」雅億雖然諸多煩心，還是忍不住面露微笑：「你擦乾了，羊才不生病。」
「好！」特拉大聲說，最靠近的山羊忽然彈跳起來，把他撞摔一跤，連蘇卡都忍不住笑了。
羊圈頂上的罩棚給風吹得劈啪作響，雅億對蘇卡說：「風大，去拿橛子和錘子。」
蘇卡回來了，使勁釘緊罩棚，頭髮又給風吹散了。雅億嘆道：「我們基尼人多幸運，知道製銅造鐵，小女孩都能釘橛子。改天妳用木頭橛子試試，手痛了還打不進地裡。」
蘇卡站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裡，她問：「所以，爸爸去迦南人那裡，給他們打鐵車？」
雅億一怔：「妳聽到了？」雨更大了，打在臉上隱隱生疼。
蘇卡點頭，臉上不知是雨是淚。「我不喜歡爸爸這樣！我們跟以色列人是朋友，他為什麼？」
雅億打開披肩把她護在懷裡，沒有回答。
為什麼？昨天下午，雅億也問過希百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去夏羅設？」
「跟西西拉將軍談生意。」希百給驢套上轡頭，袖子下露出線條凌厲的膀臂，跟他的輪廓一樣，是一錘一錘打出來的。
「告以色列人的密？」
「告密？」希百笑了。「妳看早上經過的以色列人，有盔甲，有籐牌槍矛沒有？他們像戰士，還像巴拉騙來湊數的？我說不說有什麼差別？他們輸定了！」
「可是先知底波拉說……。」
「西西拉將軍有鐵車九百，」希百語帶譏諷：「巴拉將軍有女先知一句話！」
希百在驢背舖上坐墊，指節寬大，手指粗糙，是金屬匠人特有的一雙手。「以色列人說耶和華，迦南人說巴力，我們基尼人呢？只能靠自己！」
雅億垂著頭說：「我們是跟以色列人一起拜耶和華的。」
「我求過耶和華的，妳知道我求過，祂聽了嗎？！」希百背過身，聲音冰冷，像錘子打在生鐵上。「靠自己！夏瑣這麼大的城，就只有半天驢子的腳程，孩子生病，我馬上帶他進王宮診治！」
雅億心痛如絞，一時不能言語，她從身後抱住希百的腰，臉靠在他背上，眼眶中噙著淚，低聲說：「這樣夠了，別去夏羅設了。」
希百輕輕掙開她：「不夠！我不只能做銅碗金燈臺，我還能打銅弓鐵戰車！」
雅億看著希百把一皮袋水繫在鞍上。「路上不平靜，我擔心。」
「怕什麼？不過半天的路。」希百躍上驢背，結實的大腿像把鉗子，緊緊夾住驢肚。「過兩天就回來，等我好消息！談得好，以後族人都搬來北邊，一起過好日子！」
（三）
大雨宛如雲中倒出水來，雷聲在狂風中隆隆作響，閃電像箭飛行四方。雅億和孩子在帳棚裡，雨驟風狂，帳幕在兩層罩棚下細細滲出雨水。
一陣風呼嘯撕開帳棚一角，毫不留情地灌進風雨。閃電擊中擎天橡樹，燒了起來，又被雨水澆熄。每陣風都讓樹枝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一次比一次震耳欲聾，最後轟的一聲巨響，半截橡樹生生折斷，落在地上。
雅億終於摸到一支橛子，一錘落去，把這些可怖的景象釘在帳棚外，帳棚內暗了下來。
黑暗裡，雅億看見深冬寒夜，三歲的得撒滾燙地發燒，希百脫了上衣，在寒氣逼人的雨中淋得濕透，發著顫匆匆擦乾，把她抱在懷裡降溫。得撒是族裡最美的孩子，酒窩裡盛的笑比蜂蜜還甜，捲髮上綴著百合花。「妳睡一下！」希百對雅億說，他的眼神溫潤如上好的銅器。
孩子們好像在大叫，可是雅億聽不清。忽然覺得一雙小手抱住自己的腿，是特拉，他太害怕了，摸黑爬過來。雅億背靠棚柱坐著，緊緊把特拉擁進懷裡，胸貼著胸，臉靠著臉，感到他小小的心臟砰砰地撞擊著胸膛。
希百也是這樣胸貼胸，臉靠臉地抱著得撒。雅億在清晨淡淡的天光中見到希百光著上身、筋肉勻稱的背脊；得撒頭枕著希百的肩，似乎睡得很沉，髮際的百合花枯萎了，落在毯子上。「希百！」雅億輕喚，他們一動也不動，像是雕刻出的美麗銅像。希百一身冰涼，得撒也一身冰涼。雨還下著，希百的眼神冷冽如刀槍。
不知過了多久，風雨終於停了，營地一片狼藉。天還陰，吹著陣陣寒風。
「爸爸下平原，不會有事吧？」流珥擔心地問。
「他應該是暴風雨前就到夏羅設了。」雅億說。
「那以色列人和迦南人打仗……。」
「不關我們的事，你去整理爸爸的帳棚，每樣工具都檢查濕了沒有。」
「我希望迦南人贏！」流珥露出盼望的神色。
「為什麼？」蘇卡問。
「迦南人會打仗！我要給自己打一副銅弓，給特拉打一副銅弓！」流珥做出彎弓射箭的模樣，特拉也做出彎弓射箭的模樣。
蘇卡不服氣了：「先知底波拉說，西西拉要死在女人手裡！」
「這妳也信！西西拉將軍從沒打過敗仗。」
蘇卡正待反駁，雅億吩咐她帶特拉去照顧山羊，蘇卡撅著嘴，牽著特拉走了。
雅億整理帳棚，升火在石頭上烤餅。孩子聞到餅的香氣就圍過來，正期待著，雅億聽到遠處隱隱有金屬撞擊之聲。匠人之女，匠人之妻，她不會聽錯，這是兵甲之聲。
雅億立即吩咐：「躲在山裡，聽我的歌，沒聽到暗號不准回來。」說著，把幾塊半生的餅塞在流珥懷裡。
蘇卡牽著特拉匆匆要走，特拉不從，回頭看她：「媽媽？」
「聽流珥和蘇卡的話。要躲起來像……。」
「野兔子！」
「好乖！」
流珥說：「我留下來保護妳！」
「快走！保護蘇卡和特拉。聽我的歌！」
（下期待續。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