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悠然(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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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後,董增德與許多赫赫有名的人物——英國駐溫州領事、漢學家莊延齡,首個來溫宣教士曹雅直,偕我公會宣教士蘇慧廉,在寧波開設第一家西式醫院的醫療傳教士瑪高溫等——乘「永寧號」客貨輪從溫州撤往上海。
一路上,董增德所穿的阿婆丈夫的舊衣服給莊氏留下了深刻印象,莊延齡在1903年出版的《中國的過去與現在》一書中特別提到了這件袍子。
也是多虧「永寧號」上的三位宣教士,董增德才瞭解到離家那日阿婆的英勇行為。
溫州阿婆英勇報官受苦
自教堂起火那晚,曹雅直、蘇慧廉、瑪高溫三位便捨了住所,奔至永嘉縣衙門避難,追蹤而來的群眾群情激憤。為防生亂,知縣下令關門阻擋人群。
第二日傍晚,阿婆來至衙門前時,縣衙依舊是朱門緊閉。阿婆鍥而不捨地敲了半個時辰後,不勝其煩的知縣著人門開一線,將鬧事者拿進衙內,復又將門關閉。阿婆畢竟是小民,驟然被拖進衙門,駭得挨了幾板子,才顛三倒四地將事情喊出來,但打已經打了,且年紀又大,受的驚嚇不小。
永嘉知縣聽完阿婆的陳述,便請出曹雅直等三人共議如何救援董神父,故此三位宣教士能補上這段始末。
至於為何不見董增德屬意的那位本地信徒,反是阿婆親去縣衙,雖然阿婆並未說起,但其中緣故並不難猜。此次甲申年間的排外運動,外國人固然首當其衝,但被人熟知的本地教民亦受其害,其中多有在事發後逃遁避難的。阿婆清晨離家,傍晚才到縣衙,想必已遍尋無果吧。
未出兩個月,震驚中外的「甲申教案」以清政府懲辦禍首並賠償鷹洋三萬五千圓告終。
劫後重逢不忘興師問罪
儘快返回溫州的董增德本想第一時間去拜訪阿婆,卻怕別人看出端倪,於是如初來乍到一般,給整條巷子的鄰居們挨個送上禮物。至阿婆門前叩門時,阿婆開門,一見到董增德便眉開眼笑,說:「回來了,俺還擔心你不來了呢!」
見阿婆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大,董增德正受寵若驚,阿婆卻音調一轉,恨聲道:「好好好,來得正好,俺正愁沒處說理,你來看你來看!」說罷,將董增德揪至院中的一棵梔子樹前。這棵梔子靠近和教堂共用的北牆,被那夜的大火熏得極為憔悴不說,且被逾牆而下的董增德壓斷了幾根大枝,雖經過阿婆精心修整,如今仍是奄奄一息、病骨支離。
這棵梔子是阿婆的心頭寶,若是幾個月前,董增德見到這棵梔子因自己的緣故受害至此,一定戰戰兢兢,嘴裏默禱「上主憐憫」心中吶喊「吾命休矣」。但如今,董增德不僅不怎麼害怕,還因阿婆熟悉的譴責有些感動——許是因為眼前火冒三丈的人曾對自己嘟囔「可憐、可憐」,於是威嚴便大打折扣了。
董增德打開自己的手提箱,將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且用牛皮紙包好的舊袍子遞給阿婆。
阿婆質疑地瞟了兩眼,說:「這是什麼?」
「是您借給我的,阿公的袍子。」
「哦,你拿去穿就是,還還回來作甚?那天不穿得挺好看的嗎?」
董增德想起「永寧號」眾人對自己的穿著展露的善意笑容,委婉但堅定地拒絕道:「它有一點短。」
「哪裡短?」阿婆動手拆開牛皮紙,勢要將袍子拿出來比對,「你穿的時候我見過,不短的呀,而且我家老頭也是高高大大的,不比你矮——」
獻上珍寶她卻毫無所求
包裹的牛皮紙打開,舊袍子底下有一物件在陽光下乍現絢爛的色彩,活靈活現地詮釋了什麼叫做熠熠生輝。這件珍貴的物品,不久前才和董增德的其他物品一起從義大利寄到上海,價值百兩,董增德曾開玩笑地跟朋友說這是他除了信仰之外,第二貴重的財產。
那是一塊產自威尼斯,堪稱藝術品的絕美繡毯。
阿婆瞠目結舌。
董增德春風滿面地說:「這是送給您的。」
明亮的顏色映在阿婆渾濁的眼球裏,斑斕的光淬在瞳孔上,阿婆將袍子隨手搭在一旁,把毯子拿在手中,對著光仔仔細細地查看針腳和流蘇。
見阿婆如此愛重,董增德無不遺憾地想,如果他也能這樣直觀地展示他第一貴重的財產就好了。畢竟只有那份財產稱得上無與倫比,如同能讓人歡喜變賣一切的「藏在地裏的寶貝」或「寶貴的珍珠」。
「您喜歡嗎?」董增德禁不住多此一問。
阿婆將目光從毯子上移開,抬頭,用董增德再熟悉不過的倨傲眼神,將董增德犀利地打量一番,又將手中的毯子看了又看,最後將它還給董增德。
「俺不要。」
「什麼?!」董增德震驚又傷心。
「你看看俺們家,」阿婆毫不動搖,「哪裡配得上這個?」
董增德慌慌張張地回答:「配得上,配得上,哪有您配不上的東西?!」
阿婆的嘴角稍稍鬆弛,董增德微鬆一口氣,繼續說:「女王也好,西太后也好,絕不可能比您更勇敢、高尚!您為了我做了那麼多,如果連一件禮物都不願收下……」董增德哽咽了,「我還能怎麼報答您呢……。」
「哼,胡說,淨是胡說!什麼報答,一點事也值當?傻了嗎,傻透氣了?」阿婆的態度依舊傲慢,但是語調卻聽不出不悅。
「俺是真不要,你看看這家裏,」阿婆對著院子指指點點,「就我一個,忙裏忙外,哪能忙得過來!上頭的瓦你看掉的,這邊、還有那邊,哎喲喲,這裏又是什麼時候沒的,我才剛看見,這不毀了嗎?!多難看,早就該修,但哪裡顧得過來!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忙到天黑才歇腳,有時候還摸黑澆個菜。房子就跟人一樣,老醜老醜,老了就醜了,配不上這東西,你不是要蓋新教堂嗎,等蓋好了,放你的新房子裏正好,你拿去用吧。」
董增德心知阿婆不是客氣,他緩緩接過毯子,站在原地,哀悼這第二財產跟第一財產相同的命運——被阿婆毫不留情地拒絕。
當董增德杵著出神時,阿婆將那件長袍在董神父身上來回比劃,硬說合適。董增德不得已再次套上袍子,將袍子剛剛及膝的樣子指給她看。這下阿婆無法詭辯了,她繞著董增德走了兩圈,為董增德的樣子咯咯大笑。
當阿婆笑的時候,臉上所有的紋路都向上揚起,眼睛因為濕潤的緣故柔和明亮,顯得慈愛極了。
董增德第一次見到阿婆因為自己的緣故如此開心,他有一點迷茫,但更多的是欣喜。
「是真的不行。」董增德故意走來走去,阿婆看著袍子下露出的不斷擺動的小腿,笑得用手絹不住抹眼淚。
頻繁投訴變成要求協助
此後,董增德好像終於有點明白阿婆了。
一次阿婆怪腔怪調地對董增德說:「你長這麼高,卻不會做瓦工的活,不是白長這麼大個子嗎?」
董增德弄清楚了什麼是瓦工後,便登門對阿婆說:「您終於要修屋頂了?我可以!天主為何讓我長這麼高?除了修屋頂還能為什麼!」
儘管交了學費跟著師傅偷偷學了幾天,董增德依舊將阿婆家的屋頂補得犬牙交錯,阿婆當時雖將董神父貶得一無是處,但事後又逢人誇讚:雖然瓦片排得醜,但屋頂從那之後再也不漏水了,可見番人也能幹活,只是不如中國人細巧。
這話傳到董增德耳中,董增德不住為不漏水的屋頂感謝天主。
教堂尚未重建的日子,董增德暫將禮拜地點搬到別處,不想阿婆拍門的頻率如舊,只不過從「投訴」變成以細碎瑣事喚董增德幫忙。董神父在溫其間除了修屋頂,還習得了團青團、包粽子、挑海鮮等獨步義大利的技能。
有一天,阿婆上門,董增德正主持禮拜,於是阿婆坐在後排聽了一小會,但很快坐不住離開了。
事後阿婆對董增德抱怨,說:「你怎麼沒講那個『馬』和『油』了,上次那個『馬』和『油』不是挺有意思的?」
董增德說:「您想聽,我現在講?」
阿婆頓時忸怩,說:「俺不聽,俺們中國的故事有意思多了,你們故事裏有仙女嗎?」
董增德搖頭,阿婆得意,說:「你看吧。」
愛聽唱詩直到領受洗禮
之後,阿婆偶爾參加禮拜,雖仍在講道時開溜,卻很愛聽唱詩。
董增德便在去阿婆家的時候攜一本讚美詩,兩人常一邊幹活,一邊唱詩。董增德是經過訓練的優美男中音,阿婆則和當時的中國人一樣,咿咿呀呀只會唱五聲音階,但阿婆自信滿滿,經常覺得董增德唱得不對。
就這麼唱著唱著,常來阿婆家學活計的大姑大姨有好幾個都成了信徒。
又過了兩年,阿婆在教會中的熟人越來越多,在幾個年紀相仿的老姊妹的陪伴下,阿婆連講道都能從頭聽到尾了。
時光如梭,光陰似箭。
光緒十四年,即1888年,周宅寺巷天主教堂終於開始重建。
同年,九十高齡的阿婆在全體信徒的見證下,於義大利籍天主教神父董增德手下受聖洗禮。
當聖禮結束,董神父含笑問其皈依天主的感受時,阿婆想到三次倒在自己額上的聖水,道:「冷死啦!」(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