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13 基督教論壇報 / 雅歌閱讀

【第二屆創世紀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優勝獎】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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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麗芳(台灣)

蟬鳴唧唧,一聲追著一聲,阿杰無力的躺在床上,明明累極了卻沒有闔眼。他用手摀住耳朵,但蟲鳴似乎能鑽進指縫、鑽進腦袋,為心中煩躁再添上一把火。「安靜!」他失控的大吼著。

揮不去的蟬鳴與夢魘
不知是否巧合,蟬鳴果然微弱不少。他大口喘著氣,又聽見床尾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響。那裡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背對阿杰,全身不停的滴水。

阿杰一眼就認出對方,「文清……」阿杰伸手又喊一聲:「文清……」對方毫無回應。
沉默中,只有蟬鳴未停。

明明只是一張床的距離,阿杰卻怎麼也碰觸不到他;明明有好多話想說,卻只能費力的擠出幾個字:「對、對不起……」

終於,文清轉過半邊臉來,溼髮一縷一縷貼在臉上,眼中盛滿淚水。阿杰又哽咽的說:「對不起。」

文清只是搖搖頭,雖然搖得很輕,但每搖一次,他的身影就轉暗一分。恍惚間,他漸漸化為一道陰影。阿杰慌亂的揮著手,「不、不要!」他太激動,不小心滾到地上。砰!剎那間,陰影消失,蟬聲停止,他在夜燈的微光中醒來。

叩叩叩,一串緊湊的敲門聲響起,阿杰把門打開一道縫,是母親,她連拖鞋都沒顧上穿。「小杰,什麼聲音,你沒事吧?」她打量兒子,看有沒有受傷。

「沒事,睡吧。」他懶得解釋就關上門,摸摸床單,果然又尿床了。幾個月來,同樣的事已經發生無數次。每一次,他都提早起床洗澡、洗床單,再把溼床單塞進髒衣服底下。母親難得沒過問什麼,只是叫他別太晚睡。

但對他而言,睡著和醒著,沒什麼不同。那灘不規則形狀的水漬,反覆提醒自己,他還沉溺著。

高中暑假尾聲釀憾事
關於那天發生的事,人們熟知的版本有兩個。比較簡單的版本是:兩個高中生在暑假的最後一天,偷偷結伴去河裡玩水,意外發生,資優生溺死了,他的同伴撿回一條命。另外一個比較曲折的版本,是阿杰的鄰桌大黑告訴他的。

文清出殯那天,靈堂裡滿滿的人,大多是年輕的臉龐。阿杰遠遠站在靈堂外的大樹下看著,陰影籠罩在他的臉上。直到棺木移出時,大黑才注意到他。然而當大黑走近,他就掉頭離開。大黑默默跟著他走回家,一路上蟬鳴唧唧,一聲追著一聲,彷彿在催促什麼。

當阿杰要跨進家門,大黑才忍不住叫住他,「大家說……說你嫉妒文清,所以見死不救,他才會死的。真的嗎?」

見死不救?

阿杰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呆立了半晌。正當大黑以為他不會回答,想轉身離開時,才聽見阿杰自言自語:「對啊,要是那時見死不救就好了。」大黑握緊了拳頭又鬆開,還來不及追問,阿杰已經被母親拉進屋裡。

隔天,母親替阿杰請病假,嚴嚴交待他哪裡都不準去。她要親自到學校把傳聞的事「弄個明白」。

阿杰攔下她:「媽,難道你不應該先問問我,那天發生什麼嗎?」他突然好想找一個人,把心裡的話都倒出來。

但她搖搖頭,「你活下來,就夠了。」她按著兒子的肩膀:「阮沒欠別人,也欠不起別人。」

他不知道母親到學校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但她回來時,頭髮亂了,聲音也啞了。從那之後,文清的名字和那件事就成了無人敢言說的佛地魔。有一次,阿杰打電話給大黑,一提起那個名字,大黑就打斷他:「別再想那件事了,害你媽成天擔心你。」後來,他只好把哽在喉嚨的話,以及浮現眼前的回憶,都寫在文清送他的信紙上,深深的埋進抽屜。

闖禍大王遇上文藝青年
第一次見到文清,是升高二的夏天。暑輔下課後,他沒有回家,反而撿了一把石頭,用力丟樹上的蟬。「吵死了!安靜點!」他一面大罵一面丟,石頭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拋物線,像為煩悶生活劃下一個個大叉叉。蟬沒有真的吵到他,他只是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

「喂,這樣不好吧……」阿杰聞聲回頭,只見一個戴眼鏡的瘦小少年,斑駁樹影映在他臉上,顯得眼睛又圓又亮。

「關你屁事啦。」阿杰回了一句口頭禪,但還是拋下石頭,拍了拍手。

「你知道嗎,」少年很認真的解釋著,「蟬的一生幾乎都在土裡度過,有的蟬埋在土中十七年,羽化之後只在樹上生存一個月,然後就死了。你覺得牠很吵,但對牠來說,這是生命之歌。」

阿杰被逗笑了,「還生命之歌哩!你是書呆子還是文藝青年?」

「你說對一半了,我的名字叫文清,你呢?」少年眼帶笑意,令人討厭不起來。

「看你又瘦又小的,是蚊子的蚊吧?我叫阿杰。」他說完就一拳捶在文清肩頭上,力道不輕也不重,足夠讓文清記住他。阿杰認為,英雄初遇,必定是不打不相識,但文清笑著說,應該是他慧眼識英雄。

然而在別人眼中,他們誰也不是英雄。文清是公認的好好學生,個性好、成績好,但做什麼事總是慢吞吞的,只有病假請得比誰都快。而阿杰總是毛毛躁躁,是個闖禍大王。只有文清知道,阿杰偷吃老師的便當時,把雞腿留給他;也只有阿杰知道,文清厭煩大人的規矩,常常說一套做一套。

例如:每次考試前,文清向老師再三保證,絕不會給阿杰抄自己的考卷。

又例如:那天下水前,他明明說過如果阿杰溺水,自己一定不會救他。

關上心門只想遠離家鄉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母親、大黑、所有人,都看不出阿杰有什麼變化,頂多就是,他不再那麼愛闖禍了。上課考試睡覺,然後又是上課考試睡覺,高三生活平淡的像一杯水,只有阿杰嘗得出來,這杯水又苦又鹹。學測的成績不好,他告訴母親想離開鄉下,去台北補習一年準備重考。

母親堅決反對,理由不外乎就是不放心他、太花錢、在那讀書不比在家讀更好……。阿杰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從那天起,他不再洗尿溼的床單,也不回答母親的問題。即使她哭得雙眼紅腫,他不買單,她氣得不煮三餐,他也不吃飯。

最後,心更硬的人贏了。

阿杰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火車上,熟悉的景色不停往後退,最後遁入一片黑暗,車窗倒映他木然的臉。當他走進熙來攘往的人群,才確定自己喜歡台北,這裡沒有人認識自己,沒有不死不休的蟬鳴,也沒有平靜殺人的河水。

陌生城市展開重考生活
和想像中的不同,房東是個梳著油頭的老爺爺。他慢吞吞的用鑰匙打開鐵門,領著阿杰拾階而上。「同學,我這邊大多數都住學生,還有幾個年輕的上班族,你放心,很單純。」這間三坪大的雅房,裡面的布置和網上照片一模一樣,阿杰瞥了一眼就把背包扔在床上,伸手開窗。

「同學,廁所就在走廊底,公共空間的家電都可以使用。不過要愛惜喔。」房東自顧自的說著,一面掏出合約和筆。「我們是一年一約,押金就和先前說的一樣……。」

「我不喜歡這間,有別間嗎?」阿杰重新背起背包,走到門邊。

「同學,這間有哪裡不對嗎?」房東不解,左右張望了一下。

「窗外有樹,我不喜歡樹,我不喜歡蟲子。」他很乾脆的回答。

房東連忙揮揮手,「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的紗窗都是新的,一隻蟲也飛不進來。」但阿杰根本沒在聽,他直接走出房外,開始滑手機。

「同學,等一等,」房東壓下心中不快,「我還有一間房,保證看不到樹。就是偶爾會吵。想不想看看?」

第二間房間充滿霉味,桌上也積了一層灰。看起來有段時間沒人住了。阿杰一開窗就看出這間房的問題:窗口正對著對面大樓的窗戶,中間只有大約三公尺的距離,若是兩邊開了窗,對面打呵欠都能看見後排牙。

「別擔心,那戶的鄰居愛唱歌,怕吵到我們,所以窗戶從來不開。我的房間有裝冷氣,你平常不開窗也沒問題。」

「唱K太吵的話,打給警察就好了,多打幾次一定有用。」阿杰讓窗戶大大開著。文清說過,冷氣要少吹,這樣對身體好,還節能減碳。

「這年頭誰會在家唱K啊,那是間教會,每週有幾次聚會,聚會就會唱聖歌的。」房東看向對面接著說,「那裡的信徒有我以前的租客,總要給人家一點面子嘛,說不定,上帝會保佑。」

房東再度掏出合約,「不然這樣,房租減三百,這條件在台北找不到了。」阿杰勉為其難的點點頭……。(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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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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