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芳(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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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的第一晚,阿杰在床上躺成大字型,睡意遲遲不來。輕柔的旋律從敞開的窗戶飄進:「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得已赦免,」他早有所預備,立刻從背包裡翻出耳機,插上手機,「前我溼喪,今被尋回,瞎眼今得看見。」他停下滑著歌單的手,愣了幾秒才意會過來,不是「溼喪」,應該是「失喪」。即使如此,他還是開始搜尋這段歌詞的意思。
許多危險試煉網羅,我已安然渡過,
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導我歸家。
將來禧年聖徒歡聚,恩光愛誼千年,
喜樂頌讚在父座前,深望那日快現。
乾渴迷惘陷入惡性循環
阿杰又倒回床上,盯著天花板喃喃的說:「文清,那些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唱什麼嗎?如果世界上有神,怎麼可能讓你這種好孩子就這樣死掉?可是,如果沒有天堂,對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等了很久,彷彿真的有人會回答。另一首歌響起,比前一首更高亢澎湃。他自嘲的笑了笑,起身關窗。
原以為自己能很快適應台北,沒想到,從第一晚的徹夜未眠開始,他的生活陷入惡性循環。阿杰總在補習時不經意的睡著,然後睜著眼睛等待天亮。因為擔心自己在課堂打瞌睡時失禁,他儘量減少喝水。時間在時鐘上走著,他也彷彿走進了一個荒漠,乾渴、迷惘、疲憊。接連幾個白天和黑夜,隔壁的歌聲緩緩傳來,訴說那位神的愛和大能。他彷彿看見海市蜃樓,那裡有他偷偷渴望的綠洲。
與陌生男子的深夜對話
「嘿,年輕人,這麼晚了還沒有睡?」某個凌晨,對面窗戶竟然打開,一個中年大叔站在那裡,語氣十分自來熟。
站在窗邊的阿杰防備的退一步:「你們的窗戶不是不開嗎?」。
「歹勢啦,我們這邊停電了,開窗透透氣,絕對不吵你。」
想到那些歌聲,阿杰莫名煩躁,「以後別唱那種狗屁不通的歌。」
「好吧。」對方居然一口答應,「不過,你先告訴我,哪裡狗屁不通?」
「如果世界上有神,好人為什麼會死?我們為什麼會犯錯?祂為什麼都不管?」
「嗯,年輕人,」大叔摸摸下巴,「你是不是失去了一個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他的目光似乎能看進阿杰的心底。
「不要這麼八卦。我又不認識你。」他沒好氣的回答。
「歹勢、歹勢,」大叔微笑著解釋,「我只是以為你和我有類似的遭遇。」
他見阿杰沒走,又問:「有一句老話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你如果不睏,要不要聽一個故事?」他的語氣像和老友閒談,阿杰猶豫了一下聳聳肩,算是默許。
浪子闖大禍執意不回頭
「從前有一對感情非常好的父子,他們之間沒有秘密,也沒有隔閡。」大叔娓娓道來,「後來,這位好爸爸收養了一個男孩,這個弟弟任性又自私,天天給他爸和哥哥找麻煩,儘管如此,他們依然把他當成寶貝。後來這個弟弟闖下大禍,必須賠命。父親為了救弟弟,忍痛讓哥哥頂罪犧牲了。」
「這太不公平了!」阿杰抗議道,「這是什麼狗血電視劇情節!」
「不,這是真人真事。你猜後來怎樣?」
「一定是壞弟弟深受感動,改邪歸正了吧?」阿杰的語氣比檸檬還酸。
大叔搖搖頭,「錯了。」
「不然就是那個父親後悔了,也離開小兒子了。」
「也不是。」
「反正,你是那個壞弟弟,對吧?」阿杰一臉忿忿不平。
「不是。」
「你在耍我嗎?」阿杰忽然想到什麼愣了一下,驚訝的問,「你是那個爸爸!?」
究竟如何他才會相信?
對方的回應令他更意外,「我是那個哥哥,我在鬼門關裡走了一趟,又活過來。」他對著滿臉不可置信的阿杰微微一笑,「我和我父親都不後悔,因為我們真的很愛我弟弟。可惜,」他嘆了一口氣,「我弟弟還是不信我們愛他,寧可獨自流浪,繼續在罪惡中打滾。」
「……到底要怎樣,他才會相信?」阿杰喃喃的問。
「你呢?」大叔無比認真的看著他,「你相信有一個人愛你愛到為了挽回你,願意犧牲自己嗎?」
雖然中間隔著幾公尺,他覺得大叔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這個問題敲打著他的心。沉默半晌後,他才幽幽的回答,「我不配。」
「也許,他並不這麼想。你曾經用他的眼光看你自己嗎?」
阿杰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他只記得,自己那天睡到傍晚才起來,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扇窗再也沒有打開,但他總覺得有人從那裡注視自己,那道溫柔的目光給他勇氣,他將抽屜裡的信全寄了出去。
意外訪客透露驚人事實
一週後,有人敲響阿杰的房門。他原本不想理,以為是哪個脫線樓友來借東西,但那人敲個不停,他無奈的甩開門,居然是大黑。他兩手拎著麥當勞紙袋,埋怨道:「你再不開門,薯條都要軟了!」
無視阿杰的錯愕,大黑直接走進房裡把食物擺在桌上,自顧自的開吃。阿杰也餓了,他默默拿起一個漢堡,還是溫的。
「我這學期有三堂早八的課耶,老師還超愛點名的,媽的,真是沒人性啊。要不是選課系統太爛,我早就退選了。」
「喔。」
「你知道嗎?我們新生宿營的時候,有個學長超白痴的。他為了當值星官裝兇裝酷,墨鏡戴到晚上十一點也不摘。我室友說,他大概是怕學弟記住他的臉。結果他視線不清撞上柱子,縫了兩針。這下更好認,笑死人了。」
「喔。」
大黑似乎有說不完的大學新鮮事,無論阿杰的回應多冷,他還是不減談興。「嗖──」飲料吸到見底,大黑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喂,阿杰,你怎麼都不說話啊,你臉色很差耶。」
「只是睡不好。」阿杰垂下頭。
「阿杰,有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說啊?我都大老遠來找你了。」大黑看阿杰沒什麼反應,又說:「你知道我不會安慰人,不過,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啊!」
阿杰抬頭深深的看他一眼,「是我媽給你住址的吧,她叫你來找我幹嘛?」
大黑的笑容忽然石化,尷尬的說:「阿姨的確打過電話給我。」
「她是不是埋怨我不接電話?」阿杰的口氣冷淡,「我以後不會再把她的話當聖旨了。」
「不是啦,」大黑急忙解釋:「阿姨說,你離開後,她想了很多,尤其是失去兒子的心情,她現在才懂。」他輕拍阿杰的肩膀,「她原本要去拜訪文清媽媽,結果你猜怎麼樣?」他見阿杰完全不想接話,只好繼續說,「正好那時文清媽媽收到你的信,也去了你家。」
聽到文清的名字,阿杰終於有了反應,「她說了什麼?」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她是不是很恨我?要怎麼做,她才會原諒我?
「文清媽媽說,她很謝謝你,文清和你在一起,總是很開心。」
阿杰皺眉:「我不信。」
「是真的啦!騙你我就是豬!」大黑抓了抓頭才又開口,「還有,她說那時文清病情惡化,醫生估計,最多只剩半年了。」
重回那年暑假的最後一天
暑假最後一天,他們約好去吃冰,但文清臨時出門一趟。阿杰在他家門口等到他,「文清,你看我撿到什麼?」他攤開手心,是一隻死掉的蟬。「我們為牠辦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吧。」
「風風光光的什麼?」文清滿懷心事,沒聽清他的話。
「葬禮啦,你認真想想,牠才出土沒幾天就又要埋進土裡,不是太無趣了嗎?」
文清苦笑,「至少,牠享受過泥土也享受過天空。」
「有了!」阿杰用力拍一下手,「把牠埋進河底吧。水陸空都有,才不枉蟬生。」
「埋到河底?很危險耶。」文清皺眉。
「有我在,怕什麼!」
「幹嘛做那麼白痴又瘋狂的事?」
「正常高中生都會做白痴又瘋狂的事啊!」阿杰答得理直氣壯。
「大概只有你覺得我很正常……」文清垂頭喪氣的說。
「你不正常,還有誰正常?」
「沒什麼,」文清換了個話題,「話先說在前面,你要是溺水,我游泳那麼爛,沒辦法救你。」
「屁啦,誰要你救!?」他推了文青一把。
「那要是我溺水,你救我嗎?」文清反問。
「救救救,我會救你一百次,走吧!」阿杰搭著他的肩推著他走,文清終於笑了。
唧唧哀鳴原來是歡慶樂歌
阿杰從教會走回住處時,母親已在公寓前等候。她的臉頰被曬得通紅,兩手拎著好幾個禮盒提袋。
「這麼熱,怎麼不在前面全家等就好?」阿杰一面碎唸,一面接過袋子。
「嘸啦,我才等了一下子。」
「要不要先上去喝一杯涼的?」
「免啦,卡早去,人家才能卡早休睏。」
兩人並肩走著,她為他撐陽傘,「最近睡得好嗎?」
「有比較好。」他看見她安心的笑,也跟著笑了。
經過大樹下時,阿杰又聽見蟬鳴唧唧。曾經,他以為那是對生命不公的哀鳴,但此時他終於聽懂,那是歡慶的樂歌。
因為,黑暗已到盡頭,從此以後,身在光明。(全文完)
(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