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麗群(文字工作者)
北英格蘭的初夏,天空略施淡妝,陽光溫溫吞吞展不開眉頭。路邊的野水仙早已黃澄澄隨風舞動,家家戶戶的向日葵花苗仍在室溫下培植,大家渴盼太陽濃妝艷抹盛熱登場,將苗兒移植到屋外花圃處,等待容光煥發的黃衣使者現身。
就我所知的向日葵有兩種:獨頭高高探出牆外和矮杆子頭多多,剛看花苗難以辨識。兒女幼時,從小學帶來一株太陽花苗,我將它植入新家後院憑欄邊,苗兒健康地伸長脖子,及至高出欄外,笑瞇瞇露出鮮黃飽滿的一張圓蛋臉,三個孩子爭相站好跟花合照,花比人高。
三寶笑靨迷人,嵌著深深的甜窩;太陽被他們的純真感染,開懷大笑,將孩兒烘焙得額汗淋漓,雙頰泛紅,我的心也鍍上亮燦燦的金邊。
名畫背後的遺憾友誼
2013年我們南下倫敦,走進偌大的英國國家畫廊,孩子嚷:「先找向日葵。」可惜他們想看的那幅梵谷《花瓶裡的十五朵向日葵》返回原鄉荷蘭參展。站在名畫缺席前方,我想起一段遺憾的友誼。
潦倒的梵谷初畫向日葵於巴黎展出,吸引當時生活窮苦的印象派畫家高更的關注。為報知遇之恩,梵谷邀高更到法國南方小鎮阿爾勒同住,畫了多幅向日葵掛在為他預備的房間裡。不料朝夕相處間,兩人磨擦不斷;一次激烈爭吵後,高更離去,梵谷持刀割下耳朵……。
2018年造訪阿姆斯特丹,我們的目標之一是梵谷博物館。這棟不規則的橢圓形建築物,珍藏了荷蘭最引以為傲的梵谷真跡,以及他親筆寫給弟弟西奧(Theo)的好幾百封信。
浸泡在色彩濃烈的粗線條畫風裡,身心燃起了熊熊熱情。梵谷悲苦的一生眾所周知,觀其畫窺見其深埋的豐厚情感,悲天憫人、渴望友愛、崇尚光明。觀者站在《耳朵綁上繃帶的自畫像》前,分不清他剁去的是左耳抑或右耳?
館內展出的信箋筆跡模糊,梵谷個人自傳 “Dear Theo”,則詳載他去信弟弟的內容,字字情真意摯,手足情深溢於紙上;令讀者驚訝:如許怪僻人格對真理和生命的熱愛竟堅定過人。西奧實在是梵谷悲劇人生的忠實知己,在畫作無人問津之際,弟弟深見其畫豐沛的生命力及疼愛受苦靈魂的內涵,一路陪伴支持哥哥。
走過風雨切實相愛
多年來,我家兒女的成長旅程甚是艱辛,經歷中西文化的碰撞、同儕爭競的壓迫、身分認同混亂之苦、對人的期待落空、對友情的失望……,他們的純真已然西沉,恰似患上失智症的向日葵,認不出太陽的方向。
青春叛逆期,手足鬩牆之鬥經常在家上演,夫妻倆身不由己捲入爭吵戲碼,家裡吼聲四起。事後一起向天父認罪禱告,關係卻已留下裂痕。我們家在這些遺憾裡一路走來,再沒有種過向日葵。
踩過風暴,如今比我高大的成年子女又再如膠似漆,緊密聯繫。一對理科姊弟在同一城市求學,相互扶持。大姊陪小弟走出情傷,助他融入教會生活;小弟陪大姊練跑,伴她走出憂鬱。姊弟倆對宅在家的「慢飛手足」愛護備至,時刻關懷,為障能的老二搭起自信心與價值感。個性迥異的三姊弟每遇漫威英雄片新鮮出爐,三顆心就緊緊串在一起,有歡談不盡的興奮話題。看見他們切實相愛,我的心再次鍍上金邊,閃亮發光。
花苗復活展露關係之美
去年初夏收到一株太陽花苗,我於艷陽高掛當下,將幼苗植入後院土壤裡,殷盼著高高的黃臉蛋醒目地站崗。怎料,花苗垂頭喪氣,從莖底泛起黑紫,日復日癱軟,獨自葬花去了。
先生懷擁盼望,除去周邊雜草,給奄奄一息的黑苗天天悉心澆水。未幾,花苗奇蹟地仰頭站直長高,兩週後伸出花苞。「植物的生命力很頑強,是妳難以想像的。」先生在耳畔送來花之語。他將一枝竹子插在花後,用繩繫住莖杆,讓它站穩。
時值鄰居舉辦「大陽花競賽」,看誰家向日葵長得最高。別家已長過一百八十公分,我的還未及腰,花苞就開出大圓臉,兩小花苞自莖中央也跟上來,全開了。我恍然:「這是矮的花種!」
凝望同根生的三朵葵花,想起梵谷兄弟和我家鬩牆過後感情濃蜜的三子女,明白親情關係如生命般堅韌,使西沉的心旭日東昇,鋪開朝霞滿天。家人愛護家人,是造物主早已寫下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