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台灣)
舅舅把自己掛在菜園裡那棵大樹上,就對著他們從前住的房子。
那是六月裡難得涼爽的一個週六晚上。住在舅舅那條街街尾的鄰居惶恐地報了案。法醫判定死亡時間為當天傍晚。
前一晚,舅舅和舅媽起了嚴重的爭執。舅舅扒兩口飯就不肯吃了,舅媽將他的碗向外一揮,飯菜和碎玻璃散落一地。舅舅默默拿過掃把,將地面收拾乾淨。楚楚抬頭偷看爸爸的表情,爸爸臉上竟掛了一抹平靜的微笑。
「我走了。」舅舅跨出房門,開車回去自己的小套房。
那便是楚楚最後一次見到還活著的父親。
率性農夫為何離去?
舅舅下葬那天,哥哥才傳訊息告訴我。「別擔心,我會陪著媽。你學期結束再回來吧。」
七月的墨爾本冷得叫人直打哆嗦。我點開舅舅的臉書,最近一則發文是幾個月前了,「好天氣,清園、翻耕、下肥、整地。」
我將手機收進口袋,一整個下午的課,什麼也聽不進去。
媽媽曾說舅舅不是個快樂的人,但小時候的我看不出來。爸爸不喜歡任何人進我們的房子,但舅舅經常蠻不在乎地通過爸爸的診間,逕自從後方的樓梯上來我們家。
他每次來都會帶幾把剛剛採收的菜,比媽媽從市場買來的還要漂亮許多。脫下深藍色的雨鞋後,舅舅的腳掌看起來又大又白,過長的運動褲褲管底拉鍊敞開,就隨意地踩在腳下。大部分的時間,舅舅身上都有股不大好聞的味道,現在回想,應該是有機肥。舅舅打開我們的冰箱前不會徵求任何人的同意,若剛好看到媽媽前一天買的鵝肉,就撿起最肥的那塊吞下去。
小時候,舅舅很愛鬧我和哥哥,一點也不像個大人。直到湘湘和楚楚出生以後,舅舅才收斂起笑鬧的臉,偶爾也要老氣橫秋地對我們幾個小毛頭講些人生大道理。
年夜飯永遠缺席
舅舅去世那年聖誕節,哥哥結婚了。隔年的除夕夜,餐桌正中間擺了一盅盆菜,最頂層鋪著鮑魚、干貝、雞鴨,還有大蝦,而媽媽還在廚房裡熬著冰糖燕窩。我實在好奇,「我們家什麼時候開始吃這些東西了?」
「吃這些,你嫂嫂比較習慣。」剛嫁過來的嫂嫂是香港人,白皙的臉上總是描著細緻的妝。
「哇,這麼孝順的婆婆哪裡找!」我忍不住鬧媽媽。
媽媽停下攪動湯杓的手,也不轉過身來,只是把兩手撐在流理臺上,「你知道為什麼後來過年都只有舅舅一個人回來吃年夜飯,又匆匆趕著離開嗎?」
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我忘記媽媽的傷口還這麼新鮮。
我隱約知道阿姨們還有媽媽不喜歡舅媽,她們說她和外婆處得很不好,但我總是難以想像臉上很多黑斑、講起話來客客氣氣,甚至有些怯弱的舅媽會對外婆大小聲。
每次舅舅來見我們,回去舅媽就會跟他大吵。後來,舅媽甚至不讓舅舅帶女兒來跟我們過年。舅舅夾在婆媳兩人之間好幾年,受了很多苦。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後面,只是微微抖著肩膀。
那次以後,媽媽再也不曾向我們提起舅舅。
舅舅從年夜飯永遠離席,而我們成了自殺者遺族。
倖存者齊聚說故事
「倖存者」,團體治療手冊是這麼稱呼我們的,小小的印刷字體生硬,卻怵目驚心。「自殺者審判了留下來的倖存者,得處理許多負面感受,深陷在參與了自殺行為實際或可能角色的想法,或者無能阻止。這是極大的重負。」
我們家族,只有我去參加這個遺族說故事團體。等我從澳洲回來,舅舅已成了家族裡無人願意提起的代碼,像牆上的記號被油漆抹去,便彷彿從未存在過。我需要找個地方說話。
輔導員佳倩有一頭長直髮,人很溫柔。她五歲時,父親便自殺了。儘管對父親記憶不深刻,成長路上,她總覺得心裡有種難言的缺憾。從社工系畢業以後,決定來機構裡工作,陪伴與自己有相似經歷的遺族。她喜歡稱我們三個為「同伴」。
古先生、古太太一年前失去了兒子小宇。
有張國字臉的古先生是教會的長老,人很理性又不苟言笑。即使是大熱天,依然將襯衫嚴嚴實實地扣至領口。他無論何時都眉頭緊鎖,若有所思的樣子。
身材圓潤的古太太人則是非常好,儘管她的殷勤總有點為古先生賠不是的味道。她常帶飲品甜點來和我們分享,「這些都是小宇生前最愛吃的!」
「他真懂吃!」我嘴裡塞滿未嚼爛的珍珠,話都糊在一起了。
我們對小宇的飲食喜好瞭若指掌,對他的人,卻除了生前情感細膩、過得很不開心外,一無所知。
拒絕求助的父親
古先生從不加入我們,只是一個人反覆翻閱輔導手冊。我覺得他該要能把那本薄薄的冊子都背下來了,卻怎麼老是遺漏第一條守則:「不要批判,不要給建議。」我看他不像來尋求幫助,倒像來做信仰辯論的。
不論佳倩和我分享什麼,就算我們說得聲淚俱下,古先生總是聽得一臉嚴肅,不置可否。然而佳倩若想要引導我們同理,甚至祝福離去的人,古先生便沒辦法不作聲了,不出幾句話便能迴圈似地繞到他的結論:生命是上帝賞賜的,人沒有自殺的權利。古先生非常堅信自殺的人,在死前可沒有悔改的機會。
佳倩常要好言對他說,提供這個空間就是希望將禁忌都打開,讓大家自在地交流、傾訴,彼此扶持。古太太則是拼命陪著笑臉,一逮到古先生不在的空檔,就趕緊跟我們道歉,「其實他一點也不想來,是牧師半鼓勵半勉強我們一起面對這件事。」
留下來的孩子們
每次看著古先生,我都忍不住想起表妹湘湘。
「湘湘說爸爸自殺,會下地獄。我有時候有點怕湘湘。」不要說楚楚,連我也有點怕湘湘。
湘湘和楚楚,是舅舅和舅媽的兩個女兒。
湘湘從小就很獨立,一路以來都是資優生,
連兒童主日學的背聖經比賽都拿第一名。每年除夕家族聚餐,她都安靜而迅速地將飯吃完,一個人到客廳讀參考書,深怕浪費時間似的。從前舅舅去參加家長會,湘湘總覺得在同學們的教授和醫生爸媽面前,有個種菜的爸爸很沒面子,後來就叫舅舅別去了。
舅舅去世幾個月以後,她申請上倫敦的大學,一個人到英國讀書。要不是發生了後來的事,我們都以為湘湘受到的影響最小。
楚楚就不同了。楚楚是小女兒,有一頭自然捲,長滿雀斑的臉上總是笑咪咪的,對什麼都充滿好奇。喜歡畫畫,舅舅讓她念美術班。楚楚每次見到我,都要像頭鬥牛似地從我手臂下鑽過去。
舅舅去世以後,做牧師的二姨丈和二阿姨接她們兩姊妹到家裡住。舅媽進醫院休養。事實上,是舅媽患了多年的憂鬱症更嚴重了,幾次自殘以後,被強制住院。
誰能解百憂?
我和楚楚再相見,已經是舅舅去世一年後。那天是假日,楚楚卻還穿著學校的運動服。她的頭髮留長了,波浪的大捲掛在兩個瘦小的肩膀上,顯得上身不過薄薄一層。
楚楚鑽進我車裡的時候,外頭正下著滂沱大雨。車子右邊的雨刷故障了,於是楚楚臉前,雨水匯成一條小河。
「一陣子沒有回桃園了吧?」我試探性地問。
「嗯,搬家後第一次!我們要去哪裡?」很久沒出門的楚楚聽起來心情很好。
「等等就知道了。」
我帶楚楚來到山上一間窯烤麵包工坊,還沒走進店裡,已經聞到甜甜的香氣。我們點了牛奶糖軟法吐司和熱奶茶,看老闆用長長的木柄從窯中端出熱騰騰、胖乎乎的麵包。
要不是親耳聽楚楚繪聲繪影講了一個小時,在《傳說對決》裡,「魔龍克爾德」是怎樣變成「深淵魔龍克爾德」、「黑暗之賜」又是怎樣幫助玩家回血回魔,我還以為二阿姨有些誇大。
二阿姨知道楚楚和我這個表姊最親,告訴我自從舅舅去世後,楚楚再也沒有交作品,二阿姨只好讓她轉到普通班。其實不只是美術作業,楚楚每天回家不是在睡就是在打電動,好幾科考試不及格,老師提醒二阿姨要特別關注這個孩子。
「聽說你不畫畫啦?」我在楚楚的杯裡加入更多奶茶。
「我不喜歡畫畫了。我不知道做那些有什麼意思。而且有時我閉上眼睛會看到不好的東西。」楚楚吐了吐舌頭。
「二阿姨說的嗎?」隔了一會兒,楚楚又想起什麼似的。
「嗯,她很擔心你。」
「我也很擔心她啊。在湘湘出國之前,二阿姨每天晚上帶我們禱告都是那一句,求上帝讓我們心裡的力量剛強起來。但每次禱告結束,她都進廚房吞藥。她以為把安眠藥和百憂解放在腸胃散的紙盒裡,我們就認不出來。」
在我們這些晚輩心裡,做牧師娘的二阿姨是媽媽的姊妹中最堅強的。哥哥說,二阿姨連在舅舅的喪禮上都沒有掉眼淚。聽見她吃藥,我有些吃驚。
我想起舅舅曾帶我們去他「避難用」的小套房。房裡只有一張單人床,床頭邊擺了一張小茶几。舅舅趁媽媽去上廁所時,將桌面上好幾排的百憂解藏到枕頭底下。
號稱能解百憂的百憂解,若解不了舅舅的憂傷,那二阿姨的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