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台灣)
那天下山途中,太久沒有開蜿蜒的山路,還是在大雨裡,握著方向盤的我有點恍惚,沒留意路邊有隻土狗,牠快步從水溝旁竄至馬路的另一邊,等我反應過來,只聽到煞車皮發出尖銳的聲音,「天,好險沒撞到!」
驚魂甫定,我轉向表妹楚楚,「對不起喔,還好嗎?」
「我沒事」,楚楚看起來有些失神。
車子又行過幾個連綿的彎道,終於見涼亭前有塊空地,我將車停妥。轉過身來,楚楚臉上竟爬滿淚痕。我抽了幾張衛生紙給她。楚楚將臉埋進衛生紙裡哭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
「大概一年半前,有一次爸爸和我見到路上有隻被人撞死的小狗。看到我哭,爸爸帶我回家拿了一個紙箱,將狗狗裝在裡面,陪我到菜園邊的小空地,挖了一個洞把紙箱埋進去。爸爸還用木條釘了一個十字架,插在墓地上,安慰我說,狗狗是上天堂了。但我還是哭不停。後來我看到爸爸自己也在掉眼淚。」
「他以為自己教我怎樣面對狗狗的死亡,我就可以面對他的死亡了嗎?」
緩慢而堅決的計畫
每次遇到街坊鄰居閒言閒語地說舅舅就這麼拋下家人很不負責任,我都有些生氣。舅舅是在外婆去世後才自殺的。外婆中風後,在呼吸照護病房躺了好幾年。舅舅每天都到醫院為外婆按摩手腳。唯有舅舅來了,外婆才會勉強撐開眼皮。
只是此刻,看著楚楚,我心裡好酸。
舅舅當年為自己那座0.3公頃的菜園取名為「楚留湘有機農場」時,我和哥哥還笑他寫錯字。那時候怎麼看不出來,裡頭藏了舅舅最牽掛的兩個人。
舅舅自殺前三年就買了壽險,只要能熬過頭兩年,即使最終選擇自殺,湘湘、楚楚和舅媽依然能拿到一筆優渥的保險金。從前總以為自殺是很衝動的,恨不得頃刻之間一了百了,但舅舅幾乎是緩慢而堅決地,一步步往死裡走去。
「可以帶我去看狗狗的墓嗎?」我問。楚楚點點頭。
我們開到舅舅的菜園時,已經是黃昏了。即使菜園荒涼多時,楚楚依然能熟門熟路地在田埂間健步如飛,而我在後頭跟得很辛苦,鞋子不時要陷進雨後的泥濘裡。我不禁想起舅舅腳下永遠踩著的那雙雨鞋。
狗狗被埋在菜園最末端的空地裡,上頭早已被雜草覆蓋。楚楚蹲下身,將舅舅當初釘製的十字架小心地扶好。
我告訴自己,作為大姊姊,這一刻應該要對哭得抽抽噎噎的楚楚說些什麼,可是我也一直掉眼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雨過後,空氣涼爽而清新。向晚的天空將堇紫色一點一滴地揉進地平線上那抹亮橙的色帶裡,而雲朵像展開的翅膀,每一根灰撲撲的羽毛都鑲著鮭魚粉紅色的邊。
不知道舅舅準備踢倒腳下的梯子那一刻,曾不曾最後一次眷戀人世間的晚霞。
同理逝去者的練習
那天的團體治療,輔導員佳倩帶我們做同理逝去者的練習。
我想起自己剛考完指考,準備填大學志願那陣子,曾經在商科和社工系之間掙扎。
那是外婆第一次中風。離開加護病房時,舅舅說,他順道載我一程吧。他那輛小發財車貨架上擺滿空的塑膠菜籃,前座的地上散落著乾溼雜陳的土塊。車裡氣味不大好聞。
「選自己喜歡的系吧。人生只有一次,將來會後悔的。」從醫院到家的路程並不長,舅舅知道我的近況,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爸媽對我放棄商科而選擇社工系難免有些失望,但畢竟哥哥太優秀了,讓爸媽很有面子,他們對我一個女生也就讓著。
舅舅是獨子。當年實施的是「耕者有其田」政策,為了繼承外公留下來的田產,原來念建築系的舅舅毅然決然脫下他的湖水藍襯衫和頭上那頂軟帽,穿上長年塗了泥巴的雨鞋,當起了農夫。要不是看楚楚那麼有畫畫天分,我實在很難想像那個眼鏡上老是布滿水漬和油汙的舅舅,當年曾像個文藝青年那樣,抱著製圖版在校園裡走來走去。
舅舅不再體面了,但他種的蘿蔓、青江還有小白菜可體面了,一把把又青綠又鮮嫩地用塑膠袋裝好,上面印了「主婦聯盟」的字樣,神氣得很。
我那時沉浸在自己的煩惱裡,是好多年後才想要問的:舅舅,你當初那樣說,是因為你後悔了嗎?
兒子和父母留遺憾
「如果他的信仰是真的,就不會自殺了。」古先生突然文不對題地說出這句話,像是在回應我,眼神卻飄到很遠的地方。
佳倩深吸一口氣準備說話,冒出來的卻是古太太嘶啞的聲音,「你就這麼希望小宇下地獄是嗎?」古太太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反駁古先生。
「你又來了。我不想再跟你講這件事了。這根本不是我們希不希望就能改變的!」古先生起身,往大門走去。
對著古先生離去的背影,古太太一面哭一面喊,「這個兒子你就不要認好了!」
「我早就沒有兒子了!」古先生的聲音像是從身體裡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
他們找到小宇的時候,他化了妝,身上還穿著媽媽的裙子。
小宇是燒炭而死的。
及時抓住救命繩索
楚楚撥了第二通電話以後,手機震動聲才穿越轟隆隆的雷響傳到我耳裡。
「怎麼啦?」
「湘湘剛打來……」
我的胃立刻痙攣。
幾個月前,湘湘企圖跳河自殺。
「我不敢上吊,但我想知道爸爸曾經歷過什麼,就算只是最後一刻也好。」湘湘這樣回答二阿姨。楚楚說,她這才知道二阿姨的哭聲原來這麼難聽。
「其實第一口河水灌進來時我就後悔了。」湘湘後來跟楚楚說,但身上的衣物吸飽了水,太重,她動彈不得,幸好那時天還沒暗,被人救了起來。
二阿姨和姨丈立刻飛到倫敦,陪湘湘住了幾個禮拜。離開前,姨丈還再三拜託自己當年神學院的同學照顧湘湘。
「不是啦,你不要緊張!」楚楚聽起來很興奮。
湘湘剛參加完一場聚會,有個會眾問講員,一個人相信以後,要怎樣才能確保得救呢?
講員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講了一個故事:有位救生員朝溺水的人拋出一條救命的繩索,那人抓住繩頭,被緩緩拉向小船。「你們覺得他是哪一刻得救的呢?是接住繩子的那一刻、被拉向小船的途中,還是上了船,完全看清楚救他的人的面孔那一刻?」
「當然是抓住繩索的那一刻!」講員沒有給出自己的答案,曾經身歷其境的湘湘卻聽得喜出望外,而她的快樂完全感染了楚楚。
後來楚楚在電話中還說了什麼,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那一刻,我的思緒忍不住飄到當年,舅舅在楚楚的獻嬰禮上受洗。二姨丈問舅舅,願不願意接受耶穌做他的救主時,舅舅中氣十足地說自己願意,而穿著一襲白洋裝的湘湘在旁邊,也舉起肥肥短短的手,有模有樣地學著。
溫柔的眼裡滿是恩典
舅舅被葬在外公外婆的墓旁。旁邊那棵新種的小樹上,翠綠色的嫩芽剛剛冒出枝頭。墓園被打掃得很乾淨,墓碑前還放了一束乾燥花。不知道誰也曾悄悄來探望過。
楚楚從畫箱裡拿出一大幅畫靠在墓前,面朝墓碑。
「我可以看嗎?」我有點高興,楚楚終於又能畫了。
「我先回車上,我走了你再看。」她的表情不大好意思,說完便立刻跑開了。
我蹲下身,將畫轉過來,那是楚楚最擅長的油畫,乾了的顏料在畫布上有厚有薄,上面還能看到立體的刷痕。
畫裡是一雙眼睛,看出去卻是不同的風景。
左邊那隻,能看見他們從前住的房子,背後襯著靛藍與杏黃色的晚霞,舅舅的菜園裡生意盎然。楚楚還畫了狗狗的墓地,上頭插了金色的十字架。
右邊那隻,楚楚畫了一條小船,船上一個長頭髮的男子俯著身,正將繩索拉向自己,而繩索這頭,舅舅的手剛觸碰到船緣。那長髮男人看舅舅的眼神,是我見過最溫柔的。
那雙眼睛讓我想起佳倩那天的禱告。
被佳倩找回來的古先生低垂著頭,雙眼紅腫。我第一次見他將領口的扣子鬆開了,藍色的衣料上淚滴點點。
古太太還在掉眼淚。佳倩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解散之前,邀請我們低頭禱告。她先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安靜了好久,才說了這兩句話:
「上帝啊,那些在我們眼裡模糊不清的,祢看得清楚明瞭。
而那些在我們眼裡無比清晰的,在祢眼裡,卻滿是恩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