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18 基督教論壇報 / 雅歌閱讀

【第二屆創世紀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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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薩拉丹丹(中國)

手術室的燈漸漸地暗下去,我還躺在手術臺上。

沒人通知我手術結束了。

如果我是十九世紀初的病人,我一定愛外科醫生羅伯特‧李斯頓;他個性強悍,總是咬著刀具,能在三分鐘內完成腿部
截肢手術。

 

「血壓不穩!」醫生說。

我沒什麼感覺。

一個25歲男孩做普通的隆鼻手術,醫生把玻尿酸注射進眼睛裏,他失明了。

一位30歲美容院老闆親測美容針,卻變成了植物人。我本來是想成為一名醫學美容醫生,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兒科。

  

「心律不穩!」醫生說。

我離自己很遠很遠。

如果說肉體是靈魂在人間的帳蓬,我的帳蓬無非是大了點,大帳蓬並不犯罪,但我媽覺得胖有罪。她使我恨自己的肉身,沉重的肉身。她跟我爸離婚時,我上小學。食物成了我忠實的夥伴,我越吃越孤獨,在青春期我的身體長出了一個深淵。

我媽特別矛盾,有時覺得我能嫁出去就大吉,有時又覺得嫁給我先生虧了。我先生也是醫生,但我媽覺得他完全沒有醫生應該有的素質,不送禮、不給患者開高價藥,大紅包也不參與分錢。我說基督徒不收紅包,我媽說,這跟信仰沒關係,他就不是聰明人,還整天沒笑臉。她對我先生有著原罪般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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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管在我的大腿上捅來捅去,我知道被負壓膨脹的脂肪細胞正在破碎,然後一管管黃色的油將被抽出去,我瞭解整個過程,也知道麻醉師寧可做一臺外科手術,也不願意做減重手術,因為劑量特別不容易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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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特利教堂號稱亞洲最高教堂,只要八百塊錢,有無信仰均可在這裡舉辦婚禮。我其實不屑於跟只想說yes I do的人為伍。

我結婚那天的牧師,大腦與嘴的連結奇蹟般失控了。白色婚紗緊緊包裹著我的身體,我收腹不敢出大氣,等著說yes I do。

「陳溪溪,你願意娶梁辰為妻嗎?」一陣聲跳上教堂穹頂,牧師知道錯了,趕緊改口,「梁辰,你願意嫁給陳溪溪嗎?」我理解他的流水線婚禮主持了一上午,但我的婚禮不能重辦啊。我繃住臉、沉住氣,笑像打嗝一樣難控制,我覺得胸腔膨脹,笑在胸腔裏飛翔,可怕的事發生了,嘶啦……,婚紗開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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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毀容或者先天畸型來說,醫學美容是神性的存在。我同學開的美容機構,給女顧客做「轉運鼻」,她怎麼不給顧客做個讓老公九點半之前到家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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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我曾與導師有過一段感情。如果不用感情該用什麼詞呢。他說妻子身體不好,早就沒有感情了,責任使然沒離婚。我沒見過他妻子,腦補了她每天躺在擁擠雜亂的閣樓上,我魅力無限才華橫溢的導師過著暗無天日的聖潔生活,我是就歷史中無數個照進這類男人生命中的一束光。

做光的使命裡,我有個驚人的發現,那就是我迷戀他拿手術刀的手。尤其是他接過刀,刀尖輕輕向上抬起的一瞬間,右手小姆指的弧度,恍惚間我看見了克勞迪奧‧阿巴多的手指,那個無與倫比的義大利貴族,維也納愛樂樂團的指揮,世界上最美的左手,我的導師與阿巴多合體了。馬勒第九交響曲在手術室,當然只有我自己聽見,於是刀口美得像藝術品,手術室就是醫學藝術的殿堂。

他是腦外科醫生。我曾經瘋狂地想得個腦科疾病,在他的手裡被切開頭顱,想讓他看見我的腦子裡有一塊區域留給了他和他的手。其實我分不清我愛的是他還是阿巴多,或者我愛的根本就是馬勒第九交響曲,或者說我一直迷戀的是第九交響曲裡的超越,安然面對死亡和苦難的主題。

我有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妹。她以誓死的決心把我從導師身邊拉了回來。告訴我「少壯獅子還缺食忍餓,但尋求耶和華的什麼好處都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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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崇拜外科醫生,但我嫁給了虔誠高貴的內科醫生,這個稱呼是中世紀的觀念,內外科糾纏的歷史是我上學時最感興趣的。我一直想找到它們的臨界點。尤其是大腦損傷使一個人的吞咽功能受限或者性情大變時;還有,我發現整形外科實際上解決的是心理問題。

梁辰──我的內科丈夫,這麼說不準確,我又沒有外科丈夫。我們在遠離家鄉的海濱城市相戀,在同一所醫學院畢業,在同一年考取了執業醫師證,在同一家醫院工作。「謝謝你,」我打電話給我的姊妹,「幸虧你以命相攔,使我走上正確的路,在正確的時間遇到正確的人。人生沒比這更要感謝上帝的了。」

婚後我媽搬過來住,包攬全部家務,就等著我們孩子出生;但──我們沒孩子。

沒孩子在她眼中也是有罪的。她隔三差五在背後問,梁辰有沒有問題,性生活正不正常?研究助孕飲食療法,熬各種湯給我們喝。喝了一個春夏秋冬。梁辰爆發了:「能不能告訴你媽,別再給我喝藥湯了!」

「老人熬幾個小時給你補身體,不領情?」

「為什麼要領情,她滿足的是她自己的願望。」梁辰冷冷地說。

「誰家生孩子還要崇高動機嗎?為國家生?為藝術生?為主義生?為愛生?為了上帝生養眾多,不是滿足自己的欲望了吧?」

「不想跟你定義為什麼生孩子,但藥湯我絕對不喝,要不倒掉,要不你自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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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過去,我媽越發相信梁辰是阻礙她升級為姥姥的罪魁禍首。堅持要知道他到底有什麼問題。

「梁辰以前不這樣,我覺得這幾年你在這,他可能壓力大。」我解釋。

她像一群鴿子起飛,撲棱撲棱地說,「怨我?我哪點沒做到位?」

「問題就是你太到位了。」我從她的身邊離開,跟她保持一段距離我才能正常呼吸。

「什麼意思,趕我走?你還不到三十呢,他如果不行,這麼過不殘忍嗎?」

我注視著她,我生命中無處不在的傘,我永遠都是她的孩子。她雖然老了些,但那股不知道哪來的自信從未停止燃燒,像牛仔舞步快速地抬起放下,不知疲倦。

我後悔跟她透露了梁辰的事。梁辰最終還是感覺到她的變化,但他什麼都沒說。我也假裝不知道。

無緣故的性功能衰退、前列腺疾病還有一項少見的生殖系統疾病,就是上帝為我預備的正確的人。我當然沒跟我媽說具體情况;其實婚後第二年,我們就悄悄地去預約其他城市的專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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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號不容易掛。四個小時的車程,早上五點出發。出了城,開上一架橋,大雨使周圍看起來洪荒一片。像輕度精神分裂患者眼中的世界:田野道路房屋,熟悉的景物完全消失。

時空裡只剩下我跟梁辰。巨大的洪水沖上公路,車在打滑,像東北的冰雪路面。我懷念北方乾脆的寒冷,北方嘁哩喀喳的速度。即使錯也錯得果斷。我不喜歡膠著狀態,不喜歡不確定的等待。這幾年我們適應了南方不會掉葉子的樹;但我覺得北方的枯枝活出了上帝的應許──復活。北方的樹可以經歷死亡,南方的樹只活在此岸。

梁辰盯著前方沒有話。我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他沒有表情,陌生感使我覺得雨更大了。我夢見過一個陌生男人從後面抱住我,那人很高,像個軍人。只是抱著,什麼也沒發生。單純的溫暖,像《超能陸戰隊》的大白,宮崎駿龍貓的那種溫暖。夢醒後我覺得我們都很可憐。

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我也是受害者,疾病的受害者。無論這算內科還是外科,我們明白醫學的極限,醫學不願相信自己做不到,可它面對的是未知,人體的複雜使我們望而生畏。有不可見的東西在控制著可見的肉體。

「聽音樂吧,」梁辰安靜地說。

《阿巴多:馬勒十首交響曲》。不可思議,梁辰從來不聽古典音樂,怎麼會買CD。「你知道阿巴多?」「有次你在客廳流淚,靜止的畫面上指揮家在黑背景中閉著眼睛,全場無聲……,後來我看了那張DVD,記下了專輯的名字。」梁辰用他溫潤飽滿的男中音說。我都快忘記他的嗓音是最開始與他交往的鑰匙,好久沒有聽到梁辰的聲音了。

閉上眼睛,旋律如潮水般擁抱住我。第九交響曲,接近生命終點的馬勒和老年的阿巴多。馬勒譜寫的是有著人間煙火的疼痛,不是神聖的死亡,馬勒的音樂之於我,是相擁在深淵裏的呢喃而不是站在高處的呼喚激勵,像受苦的上帝,不是審判的上帝。如果說醫學是要解決身體的苦難,那麼音樂就是在苦難中的陪伴。

我愛阿巴多在結尾的處理,對於龐大壯麗的死亡之舞,必須要用靜默來回應。每次聽到老阿巴多的喘息漸漸地平靜下來,就覺得所有的掙扎和苦難,都被靜默壓了下來。靜默征服了苦難。

假如梁辰永遠不會好,這樣的婚姻可不可以繼續下去?我怎樣征服苦難?

雨可真大,我們的車像方舟在海裡飄。我不是挪亞,挪亞一家八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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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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