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薩拉丹丹(中國)
梁辰沒有任何進展。一種令人憤恨的氣餒淹沒了我們。
感恩節的晚上,我媽說,「還感恩呢,感恩上帝給你預備的梁辰?」
沉默,無奈的沉默,屬於人類無能為力的沉默。對上帝沉默的沉默。我想起修士往自己身上抽鞭子抽到昏厥。我想這樣對待自己,使這一切都在救恩面前顯得微不足道。我的需求不應該跟聖潔的上帝扯上關係。這不是人生唯一要解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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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肉體並不美好也不性感,肉體更多是以疾病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假如上帝把我從吸脂手術臺上直接帶走,不算自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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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想去,我還是打通姊妹的電話。把我從導師身邊拉回來的姊妹。
「我媽讓我離婚,因為梁辰他……不育。」
「你們倆是非得要孩子的人嗎?」
「肯定不是……主要是他現在……功能障礙嚴重。」
「……阿姨一定說不能讓你守活寡。」
「她說改嫁趁早。」
「受苦了陳溪,我有點天真的想,這病在人看來沒法治,在上帝就是啪一聲,」她打了個響指,「一聲,就好了。」
「上帝當然什麼都能做」,我狠狠打了個響指,盯著自己的手,聽著聲音消失,「說得容易,關鍵是祂何時嗒這一聲啊。」
「沒人知道,也許很快,也許……」
「一輩子……」我想起冰冷的梁辰,覺得生命進入萬年死寂。
「我冒著讓你守一輩子活寡的風險說,你不用離婚,梁辰能好,但阿姨得搬離你們家。」
梁辰能好,我想聽到這樣的話,雖然聽起來機會渺茫。
「為我祈禱,我沒勇氣面對我媽。」
「我會的,但願我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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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部分的「我」被吸走了,我不再完整。從某種意義上說,新陳代謝就可以使你不是原來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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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在北京有三個月進修培訓,院裏沒人願意去,我願意。
剛到北京不久,我知道導師的妻子去世了。我心頭一動。微微一動。像遍體鱗傷將死的梅花鹿在地上最後的輕輕抽動。導師要來看我,在遠離梁辰和我媽的城市,我盼望看到那雙手,我想從他那裡解決身體的苦難。
夜裡我躺在床上,感受著身體的深不見底。安吉拉‧卡特講過一個樂手愛上自己大提琴的故事。自從看過那本小說,我就開始覺得女人身體像大提琴。我愛著自己的身體。不斷地可憐著自己的身體。可憐到煎熬的程度。
導師阿巴多的手,我想像著他撥弄著琴弦,演奏出屬於我們的絕響。想像被滿足之後的巨大空虛會再次實實在在地掏空我,登上天堂再被拋入地獄。我們肯定不會是《失樂園》裡的殉情男女。他不會跟我去另一個世界。我用「世界」,而不是「天堂」。我不配用天堂,殉情的人怎能上天堂?我覺得自己越走越遠,我會像克萊爾‧吉根在《南極》裡寫的女人,去另一個城市尋找目標,然後被一個男人綁在偷情的房間裡永遠回不來。導師當然不會,他很憐惜我,他有迷人的雙手,他的手不會用來捆綁我,只會把我帶到情欲的天堂。
最終我還是放棄了與他見面,像《麥迪遜之橋》的女主在雨中離私奔只差一個壓下車門的動作。我想試試「尋求耶和華的什麼好處都不缺」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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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是伏在門口的獅子,只要稍不留神就會被它逮住。那個傍晚在王府井大街,梵克雅寶情人橋腕表的巨型海報下,我意外看到穿著米色襯衫的導師站在那。像站在情人橋的一端,璀璨的鑽石光芒在夜空下映得他很高貴。我為什麼用了高貴,總之他看起來與以往不同。
我迅速躲到他背面的人群中。忽然我想開玩笑嚇他一跳。我像小女孩一樣躡手躡腳地來到他的身後,舉起手準備拍他肩膀,誰知他嗖地轉過身,我的手在藍紫色的夜空中被他抓住,然後他一把擁我到懷裡,把嘴唇壓了上來。速度快得讓我覺得他肯定吻錯了人,他根本看不到身後的我。「不,快放手,這是街上!」「為什麼不呢,你不知道我對你的曠世之愛嗎。」
我瞪大眼睛看著梵克雅寶的情人橋廣告,兩個金燦燦的小人移動到了一起,每整點他們就會相遇。
我甚至認為是上帝安排我們相遇。世界上最美的左手現在握著我的手。
馬勒第九交響曲的音符擠掉了整條街的人。只剩下他的吻和情欲的天堂。
他終於成了我的救贖者,我的呼吸,我的信仰,我的磐石。
我和我的救贖者每週見面。我們什麼都不缺,只缺時間。為了擁有餘生的時間,導師希望我回去後就攤牌。我媽肯定同意這個改嫁人選。
我注視著那張床,想起他用的詞,曠世之愛。這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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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一個週末,離培訓結束還有三天。我很快就結束梁辰妻子的身分了。那天我正在鏡子前挑選今晚見他穿的裙子,我的「救贖者」電話打過來。
「到哪了?」我問。
「溪,我們得分手。」他的聲音震動到我的耳膜,一瞬間,我覺得右心房被直接劃了一刀,破裂的三尖瓣成了一幅撕裂的窗簾。
「你的曠世之愛結束了?」
「聽我說……」
「說吧!」是什麼打敗曠世之愛。
「昨晚,我夢見上帝說,你如果不悔改,今晚我就收回你的生命!」他緊張極了,好像病人已失血過多,血壓已接近零。
「開玩笑,你不信上帝的,你不知道什麼是悔改!」
「我是不信,但那是你的上帝,梁辰的上帝,不是我的,我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我忽然覺得非常真實,非常恐怖,你知道我什麼都不怕,我無法解釋這種恐懼來自哪裡,就像刺眼的光令暗處的蟲子四處亂爬……我愛你,所以我得離開你,這樣,我和你都能活下來。」
「騙子。編造。」
「我更心碎,沒騙你。我認識你快十年了。」
「你怎麼知道是上帝?」我的心輸出量開始驟減。
「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帝,他說我不認罪必收回我的生命。」
「你信嗎?你不能為我捨命嗎?」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死了,你怎麼辦?」
「你離開,活著也等於死了。」我感覺得到胸口抽緊,心肌像被拍打過的牛排,完全無力供血,呼吸困難,眼前出現一片灰色。彷彿從今往後我所有的時光都不會再有色彩,空氣越來越稀薄,生命一寸一寸被絕望奪走。
龐大壯麗的死亡之舞,老阿巴多的靜默壓倒了掙扎與苦難,黑暗中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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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生活中不可挽回的東西——屍體
也可能死者活在另外的空間
也可能我全部的過去存在於別處
在空間或時間的幻覺裏,在對流逝的錯覺裡
——佩索阿
手術室的燈滅了下去。我飄蕩在黑暗裡,也許不一會兒,我將佇立在上帝的呼吸裡,我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繫,我想讓燈再亮起來,上帝啊,我是個醫生,不該死在吸脂手術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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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醒了!」護士邊按呼叫器,邊說。
「梁辰快來!」我媽出現在身邊。「知道我是誰嗎?我以為你不會醒了,四天,你足足昏迷了四天,我們嚇死了。」
「我沒死在吸脂手術臺上嗎?」
「什麼吸脂手術,你出車禍了,我的孩子,在一個高速路口逆行,監控錄影顯示你猶猶豫豫走錯了路口,想什麼呢,在幹什麼!你竟然租了一輛車然後出了車禍!」她生氣了。
「警察通過駕照確認身分找到你的單位,聯繫上梁辰,給你辦理的住院做手術。腦科專家會診幾次都查不出原因,我們以為你不會醒了。梁辰說就是植物人也一直陪著你,無論疾病健康,你永遠都是他妻子……」
「我已經搬出來了,梁辰重新布置了房間,等你出院回家看看就知道了。」她不停氣兒地說,恐怕我再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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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那天,梁辰伸手拉住我站在門前說,「閉上眼睛。」
會是什麼呢,一隻秋田?一隻羊駝?一隻粉色金剛鸚鵡?
一台白色的三角鋼琴。
「傷好後練琴吧,」梁辰說,「你不是說想成為會彈琴的醫生嗎?」
「太難了,」我神情恍惚,「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不,上帝會出手幫助你的……無論多大多難,」梁辰轉臉看著我,「你不在的日子,我一直在為你祈禱。」
我一驚,打了個冷顫。原來這樣……
梁辰的上帝。我們的上帝。
那個冷顫像心外科搶救的除顫,然後,病人
最好的結果出現了,被拍打過的牛排心臟好像重新恢復了供血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