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非
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再現與詮釋。
—卡爾‧馬克思(Karl Marx)
這句話本身就透露著某種權力結構的掌控,不是嗎?本系列上一篇提到,影像之外的語言包括:展示的方式;文化、歷史和社會脈絡;觀看者的詮釋。若不掌握,對影像的詮釋會有所偏差。
還有甚麼能左右影像的再現與詮釋?
在一個社會當中,是權力結構決定事物如何被解讀或被述說,此處自然也隱含著影像如何再現。
誰的權力大?
我的課堂曾經討論過一篇文章〈殘障〉(On Being a Cripple),美國作者 Nancy Mairs 是一位患多發性硬化症的殘障女士。
她在文中批判,為何在所有媒體中都找不到自己的代表?廣告中用的都是完美無缺的模特兒在使用各類生活用品,好像殘障人士就不用牙膏或肥皂似的。媒體中形像的再現為何只呈現主流人士,而完全看不到邊緣或弱勢者的再現?然而生命的真相是,健康的身體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無預警地,我們會加入殘障人士的隊伍,成為少數的一分子。
就因為媒體的影像是世界的再現,也是某一時代意識形態的再現,所以常會成為權力關係的助力。
自19世紀以來,影像一直都是社會論述發揮作用的重要因素。針對此,我們也可以問一個有趣的問題:觀看者和被觀者,誰的權力大?
或許我們通常會認為是觀看者的權力比較大,因為我怎麼看,由我來決定。但前提是你必須先了解,影像製作的原則和文化背景裡面埋入了甚麼意識形態?這就是視覺素養。
如果缺乏這方面的素養,基本上觀看者就還在透過傳遞出來的影像學習視覺的語言,單方面被影像的畫面衝擊而無法反思。因此越多了解,越能幫助我們識透影像傳遞出來的權力關係。
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對此有個理論―「馴服的身體」。 1 就是大眾出於對順服的渴望,而服膺社會的意識形態。其中一個明顯的影響是多媒體和廣告影像中,投射近似完美的容貌、身材和姿態。平常我們在觀看廣告時,不會想太多,不自覺地我們的自我形象和審美觀就受這些影像影響了。
而媒體中呈現的美麗和美學,多半著重在白人長相:白皙的皮膚、高鼻樑、大眼睛,和苗條的身材。這種「再現」其實並不代表其他族裔,卻成為不少族裔的觀看者追求的美麗標準。韓國的美容手術也朝這方面發展,可能不會有人要動手術把眼睛縫小一點,或把皮膚弄黑。許多人追逐的是西方媒體的審美標準。
差異、對立、優劣?
傳統攝影,在不同程度上也再現了優勢與征服,差異性或他者的象徵。這和所謂異國色彩的繪畫傳統有關。很大的誤區存在於差異性,男人/女人、男子氣概/女性特質、文化/自然、白/黑等二元對立之中。
好像和自己對立的差異,可以幫助我們指認一些意義。
那甚麼是二元對立呢?比方說男人/女人,就是男強女弱。白/黑就是白人優,黑人劣。這些都是過度簡化的二元對立。而且在其中把權力、優越感和價值觀都一起編織進去。
然而二元對立是以過於簡化的方式觀看差異的複雜性。二元對立中常被重複採用(也最具爭議性)的是東方和西方之間的差異。原來是用 Occidental(西方的)和 Oriental(東方的)兩個詞彙代表。然後「東方主義」(Orientalism)是形容西方對東方,即對亞洲和中東地區文化、土地和人民發展出的迷戀。
無論是攝影、文學或電影,都將異國情調附加在東方和中東文化上,並解讀這些文化是異地、他者、陌生化。而且西優東劣,東方臣屬西方。
著名文化學者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強調「東方」並非一個特定的地方或文化,而是歐洲人的一個文化建構。東方主義是關於「東方在西歐經驗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東方不只是與歐洲毗連的一片土地,也是歐洲最大、最富足以及最古老的殖民地,是它文明語言的來源,文化競爭的對手,也是最根深柢固、最縈繞不去的他者影像之一。」 2
薩伊德認為東方這個觀念是為了確立歐洲和西方正常,東方不正常。東方主義在西方和東方之間創造了一種二元對立,並將負面和拜物狂想等特質歸屬東方,還有失序、不理性、不可預期,全是東方。
在電影流行文化裡,阿拉伯男人常被刻劃成恐怖分子,亞洲女人是性感尤物。穆斯林再現成為信仰狂熱或極端主義者,或是將中東再現成神祕、不可知,和感官享受。這些都是西方人對東方人的刻板印象,又源自殖民時代。
以尚•萊昂•傑洛姆(Jean-Léon Gérôme)的畫〈浴場〉(Le Bain, or The Bath, 1880-1885)為例。畫中女子是展示給觀看者看的,畫家用轉身躲開鏡頭的端莊白種女人,和為她沐浴並正面迎向觀看者的黑人女僕,標示出明確的種族差異。觀看者可以從這幅畫中,對黑女僕一覽無餘,而那白種女人置身異國浴場,是消費者,擋開我們的凝視。
誰是觀看者?
此外,廣告也常複製經典畫作中的藝術元素。2006年的一個Keri乳液廣告,便是複製東方主義元素的例子。
這個畫面擺明是複製法國藝術家安格爾(Jean-August-Dominique Ingres)的〈大宮女〉(La Grande Odalisque, 1814)。安格爾又取材自19世紀歐洲藝術圈相當流行的鄂圖曼帝國,後宮的宮女、浴場引起許多的聯想。
後宮女人的形象在法國畫家和攝影師手中,被當成一種女性臣服的視覺和文學象徵,成為東方主義傳統的一部分。明信片、油畫以及文學作品,全都發揮力量,把性歡愉和性征服的幻想,與北非、亞洲和中東地區連結。而這些地區又正好是歐洲帝國征服和貿易擴張的目標地。所以有其重要意義。
廣告中,模特兒拉長的脊椎骨,背對鏡頭,又轉頭迎向攝影機的姿態,還有髮型、背景、道具,全都參考〈大宮女〉。大宮女呈現的是古典的線條,皮膚平滑如絲,一無瑕疵,捕捉了人體的形狀。Keri乳液用這樣的布局,是把原畫所代表的「永恆」完美身體典型接收過來。只要使用他們的產品,就可以保證皮膚達到同樣的理想狀態,並散發身為女人的永恆魅力。
這幅畫結合了東方主義的傳統、中東的主題,還有女體異國情調化。而廣告用數位化的技術增添蒙太奇效果,把這異國情調化的傾向延續到我們這個時代。當這廣告出現的時候,正是英美反恐戰爭之際。伊斯蘭人民和文化被西方國家視作威脅。因此西方是否藉凝視這異國情調化的女子,來否定對方的威脅呢?
安格爾的〈大宮女〉把宮女形象作為性感 象徵,在當時歐洲帝國擴張和殖民征服的背景下有特殊意義。所設定的觀看者顯然是男性。但是Keri乳液廣告則是把宮女放在西方現代背景中。歷史參照把古典美的理想型神話帶到現代,也有其影響力,設定的觀看者則是女性。這就是一個女性形象的投射,影響現代女性怎麼看自己。
這受到女性主義大大抨擊,女性行動主義藝術團體「游擊女孩」(Guerrilla Girls)用這改造後的影像指出,著名的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女性藝術家作品有多稀少。大型海報上寫著:「現代藝術部門的藝術家不到5%是女人,但裸體人物中卻高達85%是女性。」
海報指出女性能夠進入藝術領域,通常不是以藝術家的身分,而是以藝術題材的身分,而且往往是沒穿衣服的狀態。為何女性藝術家被權力機構排除在外?海報以大猩猩面具取代女性臉部,提出質問:難道女性非得裸體才能進入大都會博物館?而面具的作用,則在象徵她們拒絕回看觀賞者。
回到東方主義,中國導演張藝謀和華裔美籍作家譚恩美的作品,都含有多種東方主義色彩,鎖定的觀眾是西方人,迎合西方對東方的觀點,呈現一些東方奇觀。觀看者在觀看時,要從這樣的背景來解讀。
觀看者與被觀看者,誰的權力大?若觀看者單方面接受影像畫面的衝擊而少了反思,是否在不知不覺中,受到被觀看者所要傳遞的社會、文化論述影響,因而拱手讓出詮釋影像的權力?
註:
1. 《觀看的實踐》(Practices of Looking by Marita Sturken and Lisa Cartwright),臺北,臉譜,2013。
2. 《東方主義》(Orientalism by Edward Said),臺北,立緒,1999。
〔作者簡介〕莫非,資深作家。現為「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主任,專為神國推廣文字與文化異象,栽培並牧養文字工人。著作《在永世裡拋擲一個身影》一書獲2012 年湯清文藝獎。另有散文曾獲臺灣「聯合報文學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等。小說曾獲大陸「冰心文學獎」、臺灣「宗教文學獎」等。著有文字事奉系列《你的故事,你的傳承》、《天國的影響,上帝的時間》等。一生的夢就是看到基督徒「全民閱讀」和「全民書寫」的實現。
本文取自《神國雜誌》 68期:神國知行-文化 KNOWLEDGE & PRACT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