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禮本(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副教授)
「耶和華有恩惠,有公義;我們的神以憐憫為懷。」(詩篇一一六篇5節)四福音書記載多則耶穌趕鬼醫治的神蹟,其中,耶穌在格拉森(加大拉)鎮的趕鬼不但被重複提及,且罕見地充滿細節。
位於加利利海東邊的格拉森,在當時是以希臘羅馬文化傳統為主的外邦人城鎮,事件敘述在地居民放養豬群的生活習俗,明顯有別於將豬視為不潔的猶太文化。
展現豐富對比與抉擇
在馬太福音(八章28-34節)中,被鬼附者有兩位;而馬可福音(五章1-20節)與路加福音(八章26-39節)僅提及一位,且生動描述各式人物的特質,與汙鬼對耶穌的反應等。
隨著情節推進,豐富的對比也一一展現:死亡與生命、黑暗與光明、轄制與釋放、瘋狂與清明、社會群體與被遺棄的邊緣人;還有面對神蹟的不同抉擇──是害怕改變現狀而拒絕?或是抓住契機、相信順服,進而開展新的生命。
在基督教藝術中,這則饒富戲劇性的神蹟,可能早在西元二至四世紀便已出現在地下墓室壁畫裡(如Hermes Tomb under San Sebastiano in Rome)。此主題繼續在五到六世紀廣傳於不同藝術類別,如手繪經書插圖、書本的象牙雕刻封面、象牙雙聯板(Diptych)、教堂鑲嵌壁畫、胸前掛墜浮雕等。
以一件五世紀的象牙雕刻為例,藝術家重點式地描繪了耶穌與進入豬群(以三隻豬為代表)的汙鬼(圖1),並透過汙鬼閃身回望的姿態暗示牠對耶穌的畏懼;而其散亂張揚的頭髮,則暗示牠讓被附者出現的失常脫序。
另一件象牙封頁雕刻(圖2)以端坐寶座的耶穌為中心畫面,周邊安排四則表徵彌賽亞的神蹟(馬太福音十一章4-6節):拉撒路的復活、癱子行走、瞎子看見與格拉森趕鬼。
此處的「格拉森趕鬼」之所以取代了「聾子聽見」的彌賽亞神蹟,或許是基於失聰亦可源自被鬼附身(如馬可福音五章14-27節),因此兩種神蹟在「趕鬼」的意義上有一定的同質性。
在此,雕刻師透過耶穌手中的十字杖、被鐵鍊腳鐐綑鎖的裸身男子,以及從男子頭部離開的汙鬼,精簡地呈現三方關係:神子權柄、受苦世人與撒但勢力。
同時期的教堂鑲嵌畫(圖3)常將情節發展壓縮在同一畫面,並透過耶穌身上的金色飾條朱紫長袍,來凸顯其君尊身分;被附者的打理整齊跪拜耶穌,暗示其獲醫治釋放;背景的山崖墳穴與海中豬隻等,則交代了鬼魔的作為與結局。時至六世紀,此主題的圖像元素與敘述模式大致底定。
反映中世紀對鬼魔想像
「格拉森趕鬼」在中世紀尤其流行;畫面構思多承襲上述自古典晚期以來的傳統,如被附身者的赤身裸體、表徵狂癲的亂髮、綑鎖手腳的鐵鍊、或神智恢復後向耶穌跪拜等。
相形之下,拜占庭藝術,如十四世紀的代查尼修道院(Visoki Dečani Monastery, Kosovo)教堂壁畫(圖4),則較西方拉丁文化區的藝術表現多了一個強調重點:被附身者所在的墳墓或棺木。這個元素不僅傳達了陰森詭異的氛圍,也呼應人們被黑暗轄制、如死亡一般的生命狀態。
此時期的另一特點便是對汙鬼的著墨,多以人與妖、人與鳥或類蝙蝠的混雜形體來呈現。這樣的形象一方面受到始自猶太文化傳統、並延續至早期教父論述的《以諾書》影響,認為「汙鬼」源自墮落天使們與人間女子結合所產下的混雜體後代;另一方面,也反映中世紀人們對於鬼魔的好奇、恐懼與想像。
畫中的這些妖魔多從被附者的口中離開,進入豬群時,也從其口中進入,又或騎在牠們背上,驅趕入海(圖5)。畫家對妖魔的關注,也連帶讓豬群瘋狂跳崖與溺斃海中的景象頻繁出現──這些場景一方面展現出戲劇性的駭人癲狂,另一方面也暗示了鬼魔必遭的審判與毀滅結局。
富裕城鎮僅一人得救
此主題在中世紀之後逐漸式微,但隨著十六世紀風景畫的發展,以及對古典考據的興趣日增,「格拉森趕鬼」也偶有新貌。
例如,法蘭德斯畫家利用敘述中的海與山崖元素,形構了一個兼具山水天光、極具詩意的風景框架(圖6),讓畫家展現自然寫實與理想的結合。
與此同時,前景無奇的庶民活動與平和的整體視覺效果,卻與遠方背景的騷動(裸體的被附身者從洞穴中奔向耶穌、豬群從山上奔向水中)形成對比,有如在日常表象下撕開一角,揭露一絲令人不安的黑暗。
另一件版刻巧妙地在前景中,強調汙鬼離開被附者時,人物身軀的極度扭曲折磨;中景處類似埃及方尖碑的物件則暗示此地的異教文化;在背景處,可見群集城門、央求耶穌離開的民眾,周遭的繁複建築群似乎指涉了此城的富裕(圖7)。前景描述一人獲救得釋放;背景裡卻是全城為財躲避耶穌。
大費周章去異邦值得嗎?
「這些羊在密雲黑暗的日子散到各處,……失喪的,我必尋找;被逐的,我必領回;受傷的,我必纏裹;有病的,我必醫治。」(以西結書卅四章12, 16節)
「格拉森趕鬼」的畫作,訴說的是耶穌的權柄、被附者的醜陋怪誕、鬼魔的可怖,與「非日常」的戲劇性。然而,缺席畫中的那些內容,如被附者的身不由己、遭社會遺棄的孤獨無助,以及耶穌風塵僕僕前來的憐憫之心等,卻更具深意。
思及耶穌在周遊教導、醫病趕鬼後,還不停歇地渡海前往異教外邦之地,甚至途中疲倦沉睡,遇風暴時遲不轉醒;如此「大費周章」後,卻僅那位被鬼附身的人得救,四周居民則因兩千多豬隻的損失而害怕,央求耶穌離開(路加福音八章37節)。就現今的「性價比」(CP值)而言,耶穌此行的時間、精力與人力投資報酬率極不划算。
然而,「值得」與否,不正是由願意付代價者而定?就是那位在猶太與外邦社會中,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受苦者,讓耶穌願意單單為他穿山越嶺、渡海而來。
神那憐憫恩慈的眼目,關注著每一位在黑暗中掙扎之人,無論如何「不堪」,在祂眼中都值得用耶穌無價的十架寶血贖回,引領他們走上一條罪得赦免、釋放醫治、滿有平安的自由新生之路。無論黑夜有多長,幽谷有多深,當主的憐憫臨到,祂那無限永恆的愛便能打破禁錮、驅趕壓制,潔淨更新,帶來大光與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