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
太陽爬到我們頭頂時,園主又回來了。這次工人們比早上更積極了,我和矮個兒也盡力將身體向前擠。大家都知道時間越晚,被雇用的機會越小。園主大手一圈,那些比較晚到的壯漢這次差不多都被選上了。
我嘆了口氣,從布包裡拿出半個餅,小口小口地吃。大約是見我們在吃飯,幾隻烏鴉朝我們這兒靠近,想撿點餅渣兒吃。
烈日苦候眼看又將徒勞
「噓!不乾淨的東西,走開!別害我們染了晦氣!」矮個兒心情不好,站起來,胡亂揮著手,把烏鴉都趕跑了。我也和他一樣焦慮。半天已經過去,卻沒人雇用,怕就要空手而歸了。
吃完了餅的我,在烈日下站得頭昏眼花,直到幾個工人發出歡呼聲,才見園主又回來了。這次大家是真正卯足了勁,被擠出人群的矮個兒跌了一跤,膝上還微微滲著血。眼見這批工人浩浩蕩蕩地離去,我的心終於沉到谷底。
好些人默默轉身回家了。都三點了,繼續站下去也是白費力氣。又是徒勞的一天。
「唉,我們也走吧。今天沒指望了。」矮個兒拍拍我的肩。看我還站在那兒不動,他又勸我,「做一點簡單的算數吧,他每三小時來一次,這次離收工剛好三小時。」
其實他說得對。一天剩下不到四分之一,誰還會要工人呢。
祂照顧啼叫的小烏鴉
我們剛離開市集,就看到兩隻烏鴉的雛鳥,在遠方幾棵無花果樹間飛來飛去,不時對著天空哀叫,大概是肚子餓。我突然想起妻早上見我聽到喜訊,一瞬間欣喜若狂,卻又立刻垮了臉,「我們怎麼能再養一口呢?」便用大拇指揉開我的眉心,「祂照顧啼叫的小烏鴉。」我幾乎是跳起來,從布包裡擘下一小塊餅,跑到樹叢裡將餅的碎末撒在地上。
「矮個兒,我們回去!」我跑回來時,聲音裡藏不住興奮。
「回去?都幾點了!他不會再來了啦!」
「你就聽我的啦!」
矮個兒雖然口無遮攔,其實沒什麼心眼兒,見我這麼堅定,嘴上咕噥,身子倒跟著我。
回到場上,我始終眺望著葡萄園的方向,鹹鹹的汗水好幾次流進我眼裡。矮個兒三番兩次模仿我的動作取笑我,我也不為所動。
太陽平西時,我遠遠看見有個豆大的人影從葡萄園往這兒靠近。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好快。是葡萄園主人。他不像前幾次那樣直直朝著空地走來,倒像是恰好經過這兒罷了。
「你們為什麼整天站在這裡不工作?」看到空地上剩餘的我們,他一臉詫異。
「沒有人要雇用我們啊!」矮個兒有些怨懟。
「你們也到我園裡來吧!還有事情給你們做呢!」
我跟矮個兒還有場上剩下的幾個工人全都喜出望外,儘管我們沒有人問工錢。從現在到天黑,能做工的時間這麼短,園主還願意雇用我們,已經是極大的恩澤了。
工薪計算邏輯令人費解
矮個兒和我一進到園裡便死命工作,想用加倍的努力彌補我們少做的時間。
「集合啦!領工資啦!」過不多時,管工宏亮的聲音便穿透偌大的葡萄園。
我實在盡力了,但看自己的收成連一個籃子都裝不滿,忍不住沮喪。
管工的胳膊裡夾了一大麻袋沉甸甸的銀幣,左顧右盼,竟先朝我們這些最晚到的工人走來。我們伸出手,而他將各一枚銀幣放進我們手心。我的腦袋遲遲無法相信眼睛所見,和矮個兒互看了一眼,矮個兒連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這管工是不是搞錯啦?天底下哪有這種事?我們背後開始一片竊竊私語。
我抬頭見遠處的老馬和阿飛一臉興奮,他們該是想到這園主這麼大方,若連我們都有一枚銀幣可以拿,他們的收成那麼豐碩,拿到的絕對是我們的好幾倍吧!
「差不多十二倍。」矮個兒看穿我心裡在想什麼。
等我將手上的錢幣反覆把玩,確定那是貨真價實的銀幣,管工已經發完正午那一批工人的薪資,正往九點雇用的那批工人走去。矮個兒探頭探腦地鑽進擁擠的人群裡,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小聲對我說:「都是一枚銀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輪到老馬時,他特意單手扛起一籃葡萄,線條分明的肌肉上,油脂和汗水還閃耀金光。管工卻不懂欣賞,只是將手伸進麻袋裡,拿出一枚銀幣給老馬。
阿飛是最後一批領工錢的。他將自己採收的好幾籃葡萄全擺在腳邊,臉上有些焦急。阿飛的體魄雖不如老馬,但人比誰都努力。他的採收量是今天所有人裡最多的。等管工同樣將一枚銀幣放進他手裡,那些喃喃低語終於炸開了。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阿飛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他身邊同樣大清早就來的工人也都義憤填膺。其實阿飛是很守本分的人。要不是期待多時,卻只和我跟矮個兒拿一樣多,他不可能對雇主發脾氣的。
「我只是個管工,有什麼不滿,去跟主人說!是他叫我這樣發工錢的!」見場子上的工人越來越不耐煩,管工急著擺脫責任。
園主憐憫使得恩典顯多
等葡萄園主人聞聲趕來,場面已經一觸即發。阿飛和好幾個工人把我和矮個兒以及我們採收的籃子圍在中間。其他晚來的工人都躲得遠遠的。
一見到主人,阿飛率先說話了,聲音裡滿是委屈:「園主啊,我和我的同伴從天剛亮就進園了,一整天頂著烈日工作。而這些人……」他指向我和矮個兒,「他們在外頭閒站了一整天,等到太陽都要下山了才進來,輕輕鬆鬆工作一小時,但你竟給我們同樣的工錢!」阿飛的聲音越說越高昂,彷彿自己被騙了。
「朋友,我沒有虧待你啊!」園主好聲好氣的,試圖對阿飛講道理,「這一枚銀幣不是你我早上講定的嗎?」
「是,我們是這麼說好的,」阿飛知道園主說得沒錯,只是實在氣不過,「但我一個人就採收了八大籃的葡萄,而他們兩個人的收成加起來還不到一籃!你給我一枚銀幣沒有不對,但你不該也給他們這麼多!他們根本不值這個價錢!」阿飛惡狠狠地看著我的籃子,我感覺自己的臉又紅又熱。我從沒想過阿飛對我有這麼多話可說。而我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
園主嘆了口氣,「阿飛,拿你的工錢回家去吧!」
他接過管工手上的錢袋,發完我們所有人的工資,裡頭還鼓鼓的,「後來的工人雖然只工作一小時,但我心甘情願給他們一枚銀幣。」他將麻袋高舉至自己的臉旁,表情很嚴肅,「這整袋錢幣不都是我的嗎?難道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用嗎?還是因為我對他們慷慨,你就眼紅了?」
眼看阿飛還想要說些什麼,他身邊的工人趕緊按了按他的肩膀。誰都知道與其跟雇主相爭,從此丟了工作,不如吞下這口氣。圍著我和矮個兒的工人悻悻然散開了。
上帝照顧人一日所需
園主轉過身來,看到我還站在原處,笑了笑,拍拍我的肩,便揚長而去。擺在我腳旁那籃少得可憐的葡萄,他看也沒看一眼。
我的臉還是很燙。他對阿飛那樣若算是公平,那對我們呢?
「是更高的公平啊!」矮個兒不知幾時變得這麼理直氣壯,「你想,不論有沒有被雇用、工作時間多長,我們一日所需的都是一樣的嘛。又不是我們不願意工作。」
當然,這些話他只能小聲對我說。阿飛和那群工人還聚在一起,從園裡一路抱怨到園外,咒罵聲不時鑽進我們耳裡。
「倒不如沒有一大早就被雇用!」老馬的聲音就和他的人一樣豪邁。他大概忘了自己也不是天剛亮就進園的。其實老馬幾乎未曾嘗過無人雇用的滋味。他若嘗過,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麼說。
離開葡萄園不久,矮個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我去買些好東西,晚點到你們家。今天真是太值得慶祝了!」講完便一溜煙地跑了。其實矮個兒的生活很簡單,不大為未來做什麼打算。我們都是。未來從不在我們的掌握裡。若不是耶和華供應,真不知這一天天要怎麼度過。
我的心很飽滿,腳步飄飄然。往前走一段路,便看見路旁一間矮房子的屋頂上,好幾隻烏鴉肩併肩站成一排,像是好不容易搶到最好的位置觀賞完絢爛的晚霞,儘管太陽都下山了,還捨不得散去。我真想加入牠們,但我實在迫不及待要回家告訴妻,她是對的:祂照顧啼叫的小烏鴉,祂也會照顧我們。
我仰頭望了望天空,月亮已從東邊緩緩昇起。我邁開大步,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吹,而阿飛、老馬還有其他工人埋怨的聲音,漸漸被拋在越來越遠的身後,直到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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