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言勒
孩子方牙牙學語的那幾年,我總利用暑假,帶著他們赴西班牙探視老友。
西班牙的暑日特別漫長,兩點以後開始的午餐,可以進行到下午四點,再睡個午覺,下午六點出門日頭猶是赤豔豔,此時的公園不若夜深有著簇湧在微光下如精靈飛舞的眾多孩子,只有稀落的兩三小童在燙人的滑梯鞦韆百無聊賴。
有幾回我找到下午開課的美勞班,讓孩子有地方可去,更多時候,旅居瓦倫西亞的我們會去走訪友人,主人往往打上一壺新鮮冰涼的油莎草豆奶(la horchata de chufa)配上軟甜的長條麵包(El fartón),就開始漫無天際的閒聊。
難忘瓦倫西亞的午茶時光
攝氏三十七、八度的太陽被厚重木簾擋在屋外,老電扇嘎嘎轉動,時間慢慢流出,彷彿多出來似的。的確,八點回家,九點晚餐,十點到公園遛小孩,日常作息並無耽誤。「賺到了」的午茶時光混雜特有的聲音、味道和溫度收藏成記憶。
後來因故無法再跨海遠行。隨著新冠疫情的來到,渾然天成的無法出國藉口,讓我在繁忙的工作、家事中好整以暇,直到教會姊妹引介了安娜一家人。
安娜來自秘魯,距離台灣將近18000公里,我們有許多不一樣,但西班牙語縮短了彼此互識的差距。我們選擇一個午後見面,然而這個下午茶的決定,一波三折,原本是晚餐的邀約,兩人都忙,湊不出一個共同的晚餐空檔;接著安娜確診,需要一週修養;等身體無恙,我們全家已南下短宣。從七月盛暑到偶有黑雲籠罩的初秋,終於可以用輕鬆的下午茶見面。
沒有準備晚餐的壓力,先生一早趕在上班前烤個蛋糕,我泡一盞花茶,買來汽水、冰棒和蘋果。午飯後的等待,所有在瓦倫西亞的午茶記憶,好似封城的解禁,聲音、味道和溫度一一竄逃出來。
租屋鄰居是雙臂刺青宅男
那些喝著油莎草豆奶的午後,我住在瓦倫西亞的一個小城,房東比仙妲是老友露白的朋友。多年前赴西班牙短宣認識的姊妹──露白,幫我在異鄉牽出蛛網般的人際關係,朋友越多,牽掛越多,異鄉也成了故鄉。
小城幽靜,但小酒館(bar)一如其他城鎮總有人潮,讓人懷疑這個國家不該有憂鬱症,大人小孩都喜歡跑酒館喝點小酒或咖啡,聊天或看球賽。因此,當我發現租客約拿單總是宅在家時,非常驚訝。
初抵小城,比仙妲領我至租屋處,她指著一扇緊閉的門告訴我:「這裡有住一對母子,平常只有兒子在,他怪怪的,不用理他。」過去接觸過西班牙街頭的吸毒犯,他們一定養著一隻狗,這人也有寵物,是隻鸚鵡。
初時,我總以為雙臂滿滿刺青,頭髮剃一半,一半綰成結,鎮日窩在房內上網,只一隻鸚鵡相伴的人,肯定絕非善類。每日忐忐忑忑,一日在廚房相遇,輕輕點頭打招呼後,我低頭繼續洗萵苣、番茄,準備沙拉晚餐。
他在一旁熱炸薯條和雞塊,香味吸引兩名幼子,他便開口:「你們要不要吃一些?」正準備說「不用了,謝謝」,我家老二已經伸出手。「沒關係,多拿一點。」還好兩子各拿一根薯條和雞塊就說謝謝。看來這人不壞,而且有個聖經人物約拿單的名字。
牧師外祖父取名約拿單
約拿單的外祖父是牧師,不過對子女管教嚴厲又極端,女兒婚後就離開教會,之後婚變,單親撫養兩個兒子。大兒子已婚住在城北,約拿單是小兒子,自言靠設計瓶瓶罐罐上的貼圖過生活。他邀我瀏覽他的臉書,常常看見他上傳嘲弄基督的訊息,或許是追求時髦吧!
曾問過他是否知道約拿單是聖經重要人物,他茫然搖搖頭。聖經中貴為國王(掃羅)之子的約拿單,有為有守,看到父親想殺掉大衛,氣得一整天不吃飯,甚至得到「沒有自己,只有上帝」的高評價。想必外祖父為約拿單如此命名,應當大有期待。
人性良善的一面被掀開
有一回,見著平日住在雇主家照顧老人的約拿單媽媽,一頭銀絲隨意在腦後紮成髻,臉上滄桑紋路凸顯倦意,她雙手不停將蔬果生鮮拿進冰箱,嘴裡叨念:「都不吃青菜,每天炸雞,還有喝一堆汽水……」言下滿滿的寵溺和憂心。
我當然不知道我的鄰居何以只有網際世界,不過,我從不阻止小孩找大哥哥玩,若有相遇則笑臉相迎。人性良善的一面被掀開後,在我們急需網路時,他二話不說免費提供,而且一直讓我們使用。
離開小城前日,他送了兩個全新自拍棒給兩兄弟,三人還試用拍了幾張照片。看著酷臉上微漾的笑意,我暗自祈禱,深願約拿單早日遇見聖經上的約拿單。
我的西班牙夢遊還未結束,門鈴大作,是安娜一家的蒞臨。雖然透過Line往來聯絡數次,今天卻是第一次見面。一聲Hola,喚起內存的故鄉氣息,多聊兩句就彷彿老友一般,或許我的心已經跨越時空,白露、比仙妲、約拿單的身影疊印在安娜一家人身上,我又回到那些在瓦倫西亞的下午茶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