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怡君(中原大學應用外語系教授)
早在學生時代,克羅埃西亞已經列在我的旅行清單上。那時我整日埋首在碩士論文裡,唯一能讓我分心的,是巴爾幹半島上打得如火如荼的克羅埃西亞獨立戰爭;偶爾在晚餐時打開電視,漫天烽火滿目煙塵的畫面,總是鋪天蓋地的占據每一家德國新聞台。
這場戰爭持續了四年,克羅埃西亞最終脫離南斯拉夫聯邦,與塞爾維亞民族分道揚鑣。
在戰火爆發的隔年,德國就率先承認了這個國家;然而戰爭結束後,當克羅埃西亞第一次以獨立國家身分參加1998年世界盃足球賽,卻秉持其一貫衝鋒陷陣的戰鬥精神,毫不留情地把這個對他們最友善的「日耳曼坦克」狠狠踢出八強之外。也許從那時候開始,在我潛意識裡就渴望親自見識這個「慓悍」的民族。然而要等到許多年後,我才有機會造訪她的首都。
夜間車站如博物館門廳
當我和先生下了火車走出月台時,札格拉布車站大廳的時鐘指著晚上十點整。巴洛克式的雕花廊柱、拱頂以及蜜黃色的花崗石牆環抱著冷清的車站大廳,古樸典雅而陳舊,不像車站,倒像是一座乏人問津的老博物館門廳。
因為火車誤點,火車上又沒有餐車,我和先生早已餓得頭昏眼花。隨即驚喜的發現,車站裡竟然還有一家亮著燈的麵包店,儘管完全聞不到烤西點的暖香,仍然趕緊上前,買走玻璃櫃裡僅剩的兩個火腿捲。
賣麵包的太太穿著與巴洛克完全不搭的夏威夷花襯衫,把麵包拿給我的當下,又另外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和一張音樂會的廣告單。她不會講英文,指指身旁空蕩蕩的玻璃櫃,似乎是說,今天最後一個客人,買麵包免費送水。
神祕民宿竟在路面以下
Google地圖顯示,預訂的民宿就在車站前方廣場附近。當初訂房網並未註明這家民宿位在「路面以下」,我們找到地址後還摸索了半天,才發現「地窖」入口。呵欠連連的民宿老闆打起精神服務我們入住,我向他說抱歉,沒料到火車誤點這麼久。「哪兒的話,疫情兩年多來,你們是我唯一的亞洲客人,當然歡迎!」說著拿出札格拉布市區地圖,用螢光筆在上面東、西、北邊各畫了幾個X,向我們解說值得參觀的景點和購物商場。櫃台放了一疊活動宣傳單,他順手拿了一張給我們,「明晚有露天音樂會,就在外邊廣場上,有興趣可以去聽聽。」
清晨,天才微亮,我在朦朧的夢境中彷彿聽到頭頂有車輪輾過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其中交錯著紛亂雜沓的腳步聲,咭咭嘎嘎悉悉簌簌……我不得不清醒過來,望向牆頂上的小天窗,窗外當然沒有藍天,而是人行道和大馬路!只見一雙雙移動的腿在窗外晃動,赤裸的、穿長褲的、穿球鞋、皮鞋、高跟鞋的,不時還有腳踏車輪、汽車輪胎、電車車輪閃過……天哪!這怎麼得了?
我用力搖醒還在鼾聲大作的先生,請他去找老闆要求換間房。先生無功而返,顯然昨晚在刷了我的信用卡之後,老闆已算完成任務,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了兩張字條:「退房時把鑰匙放在櫃檯上即可」,「廚房冰箱裡有飲料和價目表,投錢筒在冰箱上方」。
滄桑建築仍現帝國輝煌
我們沿著舊城區古樸的街道,散步到市中心的商店街去吃早餐。街道兩旁整齊的樓房古老而宏偉,儘管給人一種歷盡滄桑的感覺,但建築外牆的精緻雕刻還有花紋繁複的鑄鐵欄杆,仍然標誌著這個城市在奧匈帝國統治時代的繁華輝煌。
陽光燦爛,天空澄澈蔚藍,行人徒步區的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咖啡香,我們在一家看來生意不錯的露天咖啡館坐下來。褐色藤椅上有細緻的緹花布坐墊,厚實的原木餐桌鋪著繡花邊的亞麻布桌巾、擺著光潔透明的水杯和晶亮的餐具。
太久沒來東歐了吧?印象中,以前不論在布拉格或布達佩斯或布加勒斯特,露天咖啡座總是擺著白色的塑膠椅和摺疊桌,桌上插幾支塑膠花和風一吹就掉滿地的彩色吸管。我嚐了一口侍者端來的蘋果肉桂捲和咖啡,若不是手邊一直拿著札格拉布市區地圖,幾乎要以為此刻身處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旁的沙河(Sacher)飯店了。
結帳時,我照例取出歐元現金卡。一臉稚氣的服務生搖搖頭說「抱歉,不收卡,請付現金」。然而即便是歐洲的銀行裡也沒有庫納(Kuna,克國貨幣,1庫納約4台幣),我身上怎麼會有?
服務生熱心地指點我:「前面第二條街左轉,直走50公尺右手邊有一家書店,店旁有一條小巷,進去之後遇到的第三個攤位右轉,就可以看到左手邊有個兌換庫納的櫃台,跟他說是這家咖啡館服務生介紹的,就會給您匯率優惠。」流利的英語從他口中毫不思索一口氣吐出,我猜這些句子他每天都要對著顧客練習好幾遍。
出乎意料,一張10歐元鈔票換到了80庫納,而早餐的帳單只要40庫納,這樣的物價在歐洲簡直不可思議!服務生把收據遞給我時,附上一張一樣的音樂會廣告單。
傳統市集享受在地鮮果
走出商店街,轉個彎再登上幾級石階,眼前出現熱鬧的露天傳統市場,賣的全是當地農家出產的新鮮瓜果蔬菜、蜜餞、堅果、乳酪、蜂蜜、茶葉和花草盆栽。
我們立即被水果攤上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紫黑色櫻桃吸引,「嚐一個看看,好吃再買。」滿面風霜的果農大叔挑了特別大的黑櫻桃遞給我。放入口中一咬,櫻桃汁液從爽脆的果肉裡迸出來,我瞇上眼睛,霎時間,彷彿聞到夏日原野上飄散在微風中的清新花果香。我們買了一公斤,滿滿一大紙袋。
另一個攤位堆滿了新鮮無花果和各式蜜餞,我把身上剩下的20庫納拿給包著碎花布頭巾的果農大嬸,「這些錢可以買什麼?」結果她秤給我半公斤的杏桃蜜餞和六七顆如拳頭大的新鮮無花果。估計今天的午餐也可省下來了。
札格拉布雖然是首都,可喜的是城市不大,而且所有的景點都集中在舊城區,安步當車,一個一個的參觀,半天時間也足夠了。傍晚回到站前廣場,一個發廣告單的小男孩走向我們,「知道了,知道了,今晚廣場上有露天音樂會!」我搖著手上已經拿了好多次的宣傳單對他說。「要來啊,空尼基娃!」小男孩笑嘻嘻地跑開了,來不及跟他說我們其實是台灣人。
星空音樂會天籟串起人心
這是個奇特的夜晚。簡單的舞台,燈光也不夠炫麗,觀眾沒有席位,大家挨擠著坐在草地上、噴水池邊,或坐在兩旁行道樹下的板凳上。不同於慕尼黑或維也納的露天音樂會,男士通常穿著西裝燕尾服、女士身著高雅露肩的晚禮服入場,札格拉布這場音樂會相當「庶民」,群眾扶老攜幼,還有推娃娃車的,有人穿牛仔褲T恤、有人甚至穿熱褲短裙。
我和先生隨意在舞台前的草地找個空位坐下。嘿,坐在我們右前方的好像是賣麵包的太太,更前面一點,有兩個穿同款上衣的少年在戲耍扭打,不就是那個咖啡館服務生和兌換銀錢的嗎?原來他們是兄弟!有人從後面拍我的肩膀,哈!是民宿老闆,他笑著向我們搖搖手。我環顧四周,說不定連賣水果的大叔大嬸也會來。
人群在廣場上嘰嘰喳喳。然而,當樂團團員魚貫上場時,偌大的廣場頓時鴉雀無聲。我常覺得樂團指揮手上拿著的是一根魔棒,任何的敲擊點撥、揮灑舞動,都能幻化出令我讚嘆的天籟奇蹟,而今晚的奇蹟格外令人震撼!
莫札特熱情激越的音符在空中迴旋奔流,時而明亮愉悅、時而蒼涼悲愴,而後再轉為自由奔放、意氣昂揚……聽眾閉上眼睛,如癡如醉。莫札特走後換貝多芬上場,水晶般清澈剔透的樂音從小提琴流淌而出,如此浪漫深情、宛轉低迴纏綿繚繞;隨後,貝多芬展現他無與倫比的音樂才華,波瀾壯闊、氣勢磅礡的交響樂如千軍萬馬奔騰、掃蕩沙場,又如海浪澎湃洶湧、驚濤裂岸……所有的人都震懾凝氣,幾乎忘了呼吸!
市井小民擁抱真實美善
「這裡常常有這樣免費的音樂會嗎?」在中場休息時間,我忍不住問身旁的一位女士。「嗯,夏天的時候經常有,除了疫情這兩年。」「你們政府對人民還真不錯,不是嗎?這麼棒的國際級音樂會,竟然是免費的。」我是真心羨慕。女士轉過身來,用一種堅持的眼神盯著我,「妳知道,生活已經夠辛苦了,怎麼還能沒有音樂?」啊,這句話何其熟悉。
好多年前,我的同學、來自烏克蘭的伊蓮娜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除了白天上課,伊蓮娜下課後還要去土耳其超市打黑工。為了寄錢給在基輔的父母,她常常一天只吃一餐,有時還會五塊、十塊馬克的向我借錢。儘管生活拮据,每個週末她仍會買上一束新鮮玫瑰花,插在書桌的花瓶裡。我自己當時也是窮學生,不可能三不五時借她錢,便勸她不要再買花了。「日子已經夠艱苦了,怎麼還可以沒有鮮花!」伊蓮娜理直氣壯、一臉的義無反顧。
仰望夜空中的燦燦星辰,再回過頭看那一張張沉醉在幸福當中的臉龐,臉上煥發的神采與閃爍星光相互輝映。2023年1月1日起,庫納將會消失、被歐元取代,克羅埃西亞人民的生活會更辛苦嗎?
還是會比較好呢?我不確定;這個民族「慓悍」嗎?我也不知道。唯一確信的是,這群平凡的市井小民,在星空與天籟的籠罩下,正竭盡所能地,擁抱他們心靈深處最原始真實的那一份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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