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禮本(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副教授)
「有一個長大痲瘋的來求耶穌,向他跪下,說:『你若肯,必能叫我潔淨了。』耶穌動了慈心,就伸手摸他,說:『我肯,你潔淨了吧!』」(馬可福音一章40-41節)
痲瘋病在早期的不同文化中,都被視為一種公衛災難;也因此,患者多面臨社會排擠、孤獨殘亡的命運。
從神的懲罰到神的祝福
而在猶太與基督教文化裡,則因聖經對痲瘋病的律例規範(利未記十三、十四章),以及若干患者的例子,如摩西的姊姊米利暗(民數記十二章10-16節)、先知以利沙的僕人基哈西(列王紀下五章21-27節)、猶大王烏西亞(歷代志下二十六章16-21節)等,讓痲瘋病被視為患者內心罪性如嫉妒貪婪、驕傲邪僻、淫亂縱欲等的外顯。
這種觀點也被反映在教父們的教導中,如三世紀的俄利根(Origen of Alexandria, 185-253)與六世紀的大貴格利(Gregory the Great, 540-604)等。
然而於此同時,四世紀的加帕多加教父們(Cappadocian Fathers),如納齊安的貴格利(Gregory of Nazianzus, 329-390)與尼撒的貴格利(Gregory of Nyssa, 335-395),卻透過痲瘋病議題來闡明基督徒對貧苦者應展現的愛心行為,認為社會對患者的恐懼及敵意,帶來的摧毀性更勝於疾病本身。
同時期的教父巴西流(Basil of Caesarea, 330-379)甚至計畫性地推動照護貧病與痲瘋病患的醫療組織,並以耶穌不避諱觸摸患者的行動為榜樣,為患者洗腳淨身,以效仿實踐耶穌對世人的愛。
相對於痲瘋病的絕症與「神的懲罰」標籤,它的治癒便彰顯了上帝的權能、憐憫赦罪與祝福,如摩西(出埃及記四章6-8節)、米利暗,與亞蘭元帥乃縵(列王紀下五章1-14節)等例。也因此,在猶太拉比傳統中,潔淨痲瘋病遂成為獨屬彌賽亞所行的神蹟類型,而這也讓耶穌的兩則潔淨痲瘋病神蹟,顯得別具意義。
從社會恐懼到信徒接納
在藝術表現上,西元三到六世紀的地下墓室壁畫與石棺浮雕,僅有零星案例描繪痲瘋病的醫治奇蹟,且在病症特色的交代上多半模糊不明。然而隨著「耶穌生平」題材在中古時期的日益興盛,「耶穌醫治痲瘋病患」的場景也自九世紀起逐漸增多,頻頻出現在教堂壁畫、經書插圖與雕刻中。
例如一件象牙雕板所示(圖1):耶穌對著一位坐在城門前、全身布滿斑瘡的痲瘋病人說話。在圖像傳統上,此處患者滿是紅斑的形象,借用自另一流行度極高的著名人物:全身毒瘡的約伯(圖2)。除了全身紅斑的代表性病症之外,能夠從遠處警示他人、及時走避病患自身的號角(圖3)與響板,也成為暗示痲瘋病患者身分的象徵物。
一般而言,尺幅小的作品多選擇耶穌醫治一位痲瘋病患的事件(馬太福音八章、馬可福音一章、路加福音五章),而面積寬廣的系列性場景或教堂壁畫,則會選擇耶穌治好十個痲瘋病人的敘事(路加福音十七章)(圖4)。
中古時期面對痲瘋病的態度承襲了早期的傳統,將痲瘋病視為罪性外顯與神懲的同時,關懷痲瘋病患的呼籲並未消失。實際上,在十二世紀已發展出由修會所組織的痲瘋病院。許多著名的聖徒,如聖方濟(St. Francis of Assisi, 1181-1226)與聖克萊爾(St. Claire, 1194-1253)等,都親自照護痲瘋病患,並為他們淨身洗腳。
為受苦基督畫上痲瘋病身軀
在中古晚期,甚至發展出具有痲瘋病身軀的基督形象。此種獨特圖像的發展,源自西元五世紀完成《聖經武加大譯本》的以賽亞書譯文,預表耶穌受虐受難的經節「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五十三章4節)之拉丁譯文是「我們卻視他有如痲瘋病患」(et nos putavimus eum quasi leprosum;and we have thought him as it were a leper)。
於是,在許多耶穌受難相關題材的畫作裡,如「鞭刑耶穌」、「卸下聖體」、「聖殤」(Pietà)或「苦難人子」(Man of Sorrow)等,耶穌常以全身滿布痲瘋瘡口的形象出現,以影射祂為世人所承受骨肉扭曲傷殘的極致苦痛(圖5)。這些圖像也被延伸用以鼓勵當時的信徒,應以面見耶穌受難殘破身軀的眼光與心情來對待痲瘋病患。
「潔淨痲瘋病神蹟」此主題的流行,在中世紀之後便明顯消減,在表現手法上也少有創新。然而,羅西里(Cosimo Rosselli, 1439-1507)卻別出新意地在其西斯汀禮拜堂側壁畫作,將「登山寶訓」與此神蹟並列於同一畫面;如此一來,在陳述馬太福音的耶穌生平之際,也將天國八福之一的「哀慟者得安慰」與「痲瘋病得醫治」事件相互環扣,暗示出天國的美善被彰顯在耶穌的心腸與行為中。
病得醫治成為靈魂得救契機
在十九世紀的社會寫實主義影響下,畫家將此主題的重點從耶穌轉移到病患身上,凸顯其孤獨無助、餐風露宿的困苦,以及渴望獲救的絕望和希冀(圖6、7)。此兩則神蹟點出神那樂意醫治安慰的慈心,與人性的兩種反應;藉以捫心自問,在經歷致命危機解除之際,我們是否只著眼自身、滿足於當下獲解救的狂喜慶幸,還是能著眼在那位施行拯救與醫治者的身上,並與祂相遇相交後所帶來的永恆影響?
正如那位唯一立即返回、將榮耀歸與神,並俯伏感恩耶穌、承認其權柄身分的撒馬利亞病患,最終在耶穌「你的信救了你了」(路加福音十七章19節)的應許祝福下,開始一個新的生活。身上疾病得醫治,成為他靈魂得醫治的契機。
而在社會層面的反思上,前人對痲瘋病的省察,亦成為今日疫情衝擊全球下的極佳借鏡。面對未知災病的威脅,尤其需要愛心與勇氣的行為,來打破恐慌與自保排他的氛圍堡壘,並為災病下的苦難者傳遞安慰與希望。因為神賜給我們的,不是膽怯的心,乃是剛強、仁愛、謹守的心。
每日的心跳呼吸皆是恩典,受恩者自當將這些氣息用以榮神益人,因為恩慈的神是配得頌讚感謝;而基督甘為捨身的世人,無論是康健或者是身患災病、弱小的邊緣族群,都是值得我們尊重與關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