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
是好幾個禮拜前了。
「媽媽的情況很不樂觀。」週五晚上,P傳訊息來。超音波顯示,整個肝臟布滿了癌細胞團塊。已經轉移。
正和友人在外頭用餐的我,企圖用最快的速度從經驗中拉出堪用的材料,好讓我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做什麼。
電腦裡有為患病者代求的禱詞與神學筆記,附上經文佐證,書架還放著提摩太凱勒牧師的《同祢患難與共》,口袋裡也有另一位牧者以苦難為題的講道集。
而我很快就放棄了。我不會。
「醫生說,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無能揣想,P和家人用怎樣的心情承受這句話。什麼叫「做打算」?要怎麼打算?接下來幾個月的時光,母親想吃什麼就讓她吃,想做什麼、去哪裡都陪她嗎?
彼時的我們,還以為這將是半年、一年陪伴妳走向生命盡頭的艱難旅程。
誰想,終究連這樣的問題都奢侈。
索討苦難解釋 僅無語問上帝
隔天下午開始,妳的內臟兩次大出血。半夜,他們將妳推進刀房。血暫時止住,妳的意識卻從此迷路。每次妳伸懶腰,P都趕緊拿手機跟拍。她想要記錄妳睜開眼睛那一瞬間。
可是妳再也沒有醒來。
家庭醫學科安排了許多檢查,所有的數據與報告,卻彷彿只為向家屬交代死因。妳連腫瘤科醫師都沒有見到。接連襲來的噩耗兇猛,P和我的禱告因此天天都在變。我們先是祈求上帝讓妳奇蹟似地復原,接著請求祂讓哥哥的飛機及時抵達,能和妳見上最後一面,後來,我們懇求上帝讓妳不再受苦,安心地離開吧。
從妳身體不舒服,牽著丈夫的手走進醫院,到妳躺著出來,不過一週。
週一清晨,P傳訊息來:媽媽先去了最美麗的天上花園。那裡完全沒有病痛了。
我望著對話框,失去了語言。很想問上帝,真的非如此不可嗎?
我想起那個恆久的神學提問:倘若神真是無所不能又全然良善,祂為何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每個時代都曾向牧者與神學家索討苦難的解釋,因無法被說服而離棄信仰的也大有人在。作為一個神學院畢業生,我繃緊了身體,準備迎接P對上帝的質問、怨懟,而我能想到最好的答案便是:我不知道。
敬虔單純母親 六百人齊歡送
P卻連問也沒問。她和父親與哥哥,只是將追思禮拜辦成妳喜歡的樣子。
打從妳少女時代便認識妳的八旬老牧師,為妳準備了這最後一篇信息。當年妳因為一支枝仔冰而踏進教會,就再也不曾離開。從參加少年團契,到擔任兒童主日學老師,再成為一位敬虔有愛的妻子、母親、婆婆、阿嬤。他說,若他能為妳今生的信仰下個註腳,那將是:信心單純,信仰簡單。
我這才想起,這樣的單純、簡單,對妳家人訴說的信息,早已勝過世間最深奧的神學辯證。即使上帝從他們身邊取去的,是妳。
那天,有四百多位親友來現場,線上還有兩百多人,參加妳人生的畢業典禮。
我看好些人拉住P,對她細述妳生前曾怎樣善待他們。幾個大男人說著說著,面子也顧不得地擦起了眼淚。P後來跟我分享了其中幾個小故事。
許多離鄉背井的人,曾在思念最深切的日子裡,嘗到妳親手做的家鄉味。有人在生命的低谷遇見妳,透過妳的鼓勵與陪伴,他們認識上帝。另一位年輕時經常被教會長輩視為不良少年的哥哥說,當年,所有的大人都告誡自己的孩子,千萬不要接近他,免得被帶壞。但妳不同。妳邀請他到妳們家,讓他和妳的兩個孩子玩。他說,等他到了天上,他要謝謝妳,曾讓他相信,自己並不是這世間沒人要的孩子。
曾被陪伴故事 拼出美麗全景
還有一個。
前些日子,P被前男友狠狠虧待。擅長報喜不報憂的P,編了一個無傷的版本說給妳和父親聽。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妳卻從廚房外悄悄探出頭來,用饒富深意的眼神看她,「情況沒有這麼簡單對不對?」媽媽就是媽媽,P說。
妳沒有追問,只是拿起自己的手機,回覆另一頭向妳告知兩人已分手的P前男友。
我實在太好奇一個母親會對讓女兒傷透心的人說些什麼。好不容易等到和P見面,她將自己偷拍來的畫面遞給我看。
長長的訊息裡,除了諒解、感謝與祝福,什麼也沒有。彷若妳已從非常遙遠的未來回望,所有的傷害業已輪廓模糊,無從指認,唯獨留下恩慈。
於是,妳的追思禮拜,P的前男友自己搭飛機來了。在座位上哭得唏哩嘩啦。對妳所愛之人,妳的死,儼然成了和解的邀請,彷彿妳人雖已離去,卻還是好想要拂去他們心中的遺憾。
我對P說,我好羨慕一個人可以活成這樣。
那陣子,幾乎每天都有人到家裡陪P和家人,吃飯、聊天、一起哭,追念妳從前做在他們身上,那些很小、很美的事。一個個零碎的美麗故事,像一片片拼圖,慢慢拼湊出妳生命的全景。
冒犯世間常情 活出基督信仰
儘管所有人都相信妳去了更美的地方,也感覺今生與恆久的家鄉如此靠近,餘下的時光沒有了妳,總還是顯得漫長。
P說,禮讚結束以後,她和哥哥好像才真正開始哭。
關於死亡,有人說,最艱難的是文法、是時態。往後行文,再也用不上現在進行式,也沒有什麼可以留待未來完成。回到家,妳不會正在廚房裡煮飯。還擱在床頭的書,妳也不再往下讀了。
羅蘭‧巴特喪母後,曾在《哀悼日記》裡形容:「突然有一天,『死亡』不再是事件,而是一種持續狀態、沉甸甸、無意義、無以言宣、陰沉、求助無門:真正的喪慯無法以任何方式表述。」
P和哥哥將妳從前住屋裡的東西都打包,搬至另一間房子。
回到妳們曾經共同生活的家,睡在每晚和妳共枕眠的床上,即使理性已經接受妳不在了的事實,每個恍惚之際,妳的丈夫都得再次領悟,妳再也不會打開臥房的門。妳是真的不會回來了。他因此經常失眠。
說她今後要帶著妳活,卻老想耍賴,早點去找妳,遂成日昏睡,將自己當成一暝大一寸的嬰仔那樣照料。
我相信P和家人願意付上任何代價,倘若能換回妳的生命。然而,我們怎能對掌管萬有的全能神討價還價,彷彿自己手中握有什麼籌碼,彷彿自己身上有什麼是祂渴求的呢?
P和哥哥只能將妳最愛的經文,紋在自己的手臂上,熱辣辣的,如戳記。他們的心中從此闢出一個房間,裡頭存記著失去妳的哀傷。或許有天,那顆心也將因而被撐開,變得寬闊。
傳道書說,「往喪家去,強如往宴樂的家,因為死是眾人的結局,活人必將這事放在心上。」
每當我回想妳的人生禮讚(追思禮拜),總覺得活出基督信仰,彷彿是對世間常情的冒犯。
像饒恕之於受傷後理所應然的斷絕與追討,像生命的禮讚與慶賀之於墓地裡黑壓壓的死寂,像妳的生命被病痛蠻橫地取走,他們卻記得妳說:要常常喜樂,不住禱告,凡事謝恩。
離開教堂前,妳的家人發給參與者一座可愛的小盆栽作為紀念,附上經文紙卡。而我行在早春的暖陽下,想起合唱團演唱的那首歌:
May the road rise up to meet you.
願你腳前的路寬廣
May the wind be always at your back.
願你時時順風行
May the sun shine warm upon your face,
願陽光溫暖你的雙頰
the rains fall soft upon your fields,
願雨水澆淋你的田地
and until we meet again,
直至我們再次相聚
may God hold you in the palm of his hand.
願主保守你於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