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正人(中華福音神學院舊約助理教授)
約書亞記和士師記的故事,記錄了以色列人得迦南地為業的整個過程。約書亞記告訴我們,以色列人進入迦南地初期的順利進展;在約書亞和迦勒的帶領之下,上主兌現了祂的應許:無一人在以色列人面前站立得住,他們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然而,接下來士師記所記載的故事卻說明,在之後的一段長時間中,大多數以色列的支派不但無法從他們各自所承受的地業中趕逐迦南人,還經常被外族所欺壓、掠奪、轄制。
從得勝正面氛圍 到失敗負面氛圍
這兩卷書之間的對比不但是顯而易見的,也是可預期的。在約書亞記中,領袖的傳承、養成、授權、使命、生命特質、地位都是清晰的;在士師記中,領袖的源起、品質、使命、授權則多半是模糊的,而其中幾位的生命特質甚至是令人質疑的。
在約書亞記中的以色列人是一群同心合意的會眾,彼此之間沒有張力,亞干的危機(第七章)和證壇的風波(第二十二章)都得到適當的處理;在士師記中,以色列支派的情誼每況愈下,一開始猶大和西緬的聯盟(第一章)很快就消逝,以色列各支派之間不時口角(第八、十二章),甚至惡化為一場毀滅便雅憫支派的內戰(二十一章)。
在約書亞記中,上主所說的話都是應許和鼓勵,同在的模式是一致而明顯的(祂使以色列人興盛、得勝);在士師記中,上主的話是責備和警告,祂同在的模式相當模糊(祂把以色列人「賣」給敵人),甚至難以辨認(祂「同意」以色列人自相殘殺)。約書亞記的氛圍是正面的:順服、守約、得勝;士師記的氛圍是負面的:悖逆、失敗、死亡。
兩卷書有眾多關聯 提供信息彼此支撐
約書亞記和士師記有許多的關聯性,遠遠多於士師記和下一卷書(撒母耳記──按著希伯來聖經的次序;或路得記──按著我們所熟悉的舊約歷史書的次序)之間的關聯。
約書亞記和士師記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開頭(見兩卷書一章1節);士師記敘事中,以色列各支派出現的次序(第一章)以及各支派的士師出現的次序(第三至十六章),幾乎是照著約書亞記分地的支派次序(第十四到十九章)而安排的。而出現在約書亞記第十五章和士師記第一章的同一個關於迦勒和俄陀聶的故事,就像一根釘書針一樣,把這兩卷書給「釘」在一起。
這些明顯的關聯性強烈暗示著,約書亞記和士師記一起形成一個整體的故事,這兩卷書的主題彼此參照,而它們的信息也互相支撐。這樣的認知,為我們增加了一個理解舊約歷史敘事信息的角度。
士師們的熬煉 就是我們的功課
當我們在教導或傳講舊約歷史故事的時候,最方便的角度通常是榜樣或鑑戒的角度,就是試著歸納聖經故事中人物的特質、態度、行為、反應、遭遇和結果之間的因果關係,來「萃取」成為好榜樣的祕訣,和發展為壞榜樣的因素。
以約書亞記和士師記來說,約書亞是明顯的好榜樣,而幾位士師則成為應當警惕的鑑戒。讀約書亞記的時候,我們被提醒來「效法」約書亞的順服、忠心、謙卑、信心,期待也經歷他所經歷的得勝;讀士師記的時候,我們小心「避免」士師們的「軟弱」(基甸的虛偽、耶弗他的好勝、參孫的任性,以及他們共同的缺乏自我覺察),期待不會重蹈他們(和他們的家)所落入的悲劇中。
這時,我們必須注意到約書亞記和士師記的另一項對比:在角色呈現上的對比。約書亞記中的人物(也就是約書亞)是一個比較「扁平」的人物角色,他做「該做」的事,說「該說」的話,得到「該有」的結果;他沒有甚麼掙扎和糾結。
相對而言,士師記中的人物,從基甸、耶弗他到參孫,角色越來越「圓」(立體),他們的表現多變、複雜、糾結、對錯難分,祝福和咒詛交織。
一般而言,扁平的角色通常用來建立「典範」,而不是要詳實刻畫一個人物,因此我們不容易對他有具體的感受;我們比較容易產生連結、認同、同情的,是圓形的角色,我們會為他的為難、掙扎和悲劇性的際遇,而感到心動或心酸。
這也意味著,我們大概很難「效法」以扁平角色來呈現約書亞,因為關於他,經文中並沒有提供我們足夠的資訊。想要「效法」約書亞的努力(不管是他的表現或他的結果),或把約書亞的角色投射在教會領袖身上,很可能都會以失望或沮喪收場。
士師們,特別是以敘事中圓形角色來呈現的士師們,比較可能是我們的寫照,而我們很難「不效法」他們;他們「預表」著我們,他們的軟弱就是我們的軟弱,他們的處境就是我們的處境,他們的「會眾」就是我們的教會,他們的熬煉就是我們的功課。
迥異的故事節奏 呈現人心常態光景
也許是為著這樣的用意,約書亞記和士師記敘事所涵蓋的時間長度比例非常懸殊。約書亞記的正面氛圍所涵蓋的時期大約是40年(假設約書亞比摩西晚生50年),士師記的負面氛圍所涵蓋的時期則是好幾個40年。
相對而言,約書亞記的光景是短暫的,士師記的光景是常態的。約書亞記和士師記所形成的整體故事,包含著一個短暫的「起」(約書亞記的得勝),然後緊接著一段常態性的「伏」(士師記的灰暗)。
而在呈現以色列人常態性的光景時,士師記的敘事似乎刻意地選擇相對「負面」的角度來呈現這些士師們(比較新約希伯來書十一章對他們的稱許),不太標榜他們的信心和膽量,反而多方暗示他們的「膚淺」;不太強調他們的勝利所帶來的安定,反而多著墨於它們得勝之後的悲劇。
這種由「起」到「伏」的故事節奏,和今天流行的故事節奏是相反的。生命的故事和歷史的故事當然是起伏交錯的,當代講故事的方式偏愛由「伏」到「起」(從破敗到昌盛,從卑微到尊榮,戀愛到結婚)的節奏,但是舊約的敘事的單元,經常是呈現著由「起」到「伏」的節奏。
撒母耳記中掃羅的故事固然是如此,即使是合神心意的大衛,他的故事也是以「伏」來收尾(撒母耳記下十一到二十章)。列王紀的敘事當然是以悲劇收場,而被擄歸回的餘民,他們的故事(以斯拉/尼希米記)也都是結尾於「伏」的階段(以斯拉記九到十章,尼希米記第十三章)。
對神經歷越震撼 對人軟弱揭露也越深
這是否意味著舊約的敘事比較傾向於凸顯選民脆弱和無定的本質,多過於標榜他們的興盛和剛強呢?(復興和順服是短暫的,小信和悖逆才是常態)。或者,舊約的敘事是否總是要清楚地表明,上主成就祂終末旨意的時候尚未臨到?(在那之前,每一次的復興都將歸於沈靜,而每一個建造都將拆除)。
又或者,相對於由「伏」到「起」的故事節奏所在意的進步、成長和更新,舊約敘事的節奏是否更傾向於把對上主的正面經歷(「起」的階段)看成是下一個相對灰暗階段(「伏」的階段)的預備?(對上主的經歷越震撼,對選民軟弱的揭露也越深刻)。
舊約敘事中這種由「起」到「伏」的節奏,以及透過這種故事節奏所帶來對歷史故事的理解,是否也適用於教會的故事(整個基督教會的故事,或今天我們教會的故事)呢?我相信是的。
黃正人
中華福音神學院舊約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