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蕪
一
我總覺得元帥府最近有些古怪。
此時夜黑,皎月如鉤,懸掛在漆黑的夜幕中。
我站在廊簷下,看向視線所及之處燈火搖曳的房間。
那是元帥乃縵下榻的地方,從前幾日起,不知為何,掛起了厚厚的簾子。門外有士兵把守,威嚴挺立,旁人勿近。
忽聽一道瓦器破碎的聲響,劃破屋內的燭光。
我禁不住後背一涼,連連倒退數步。將自己掩映在牆後,似乎聽到屋內傳來嗚咽與狂怒交織的聲響。
當我極其困惑惶恐之際,忽聽背後有人喊我。
那人是麥甲。
麥甲是與我從小到大的朋友,也是素來與我知心的姐妹。同我一樣,也是被乃縵從以色列擄來的奴婢。我們就住在城裡同一條街上。我與麥甲一起成長,一起剪羊毛,一起烤餅,一起等候去聖殿獻祭的父兄們歸來。在被擄來這裡之前,我和麥甲原本都與男子訂了親,我和麥甲被許配給一對兄弟。那對兄弟死於守護以色列城牆的亂箭之下。
我們曾冒死去城牆下尋覓我們男人的屍體,還沒等我們尋到,便被亞蘭國的軍隊包圍,連同數百名以色列百姓,被帶到了敵國為奴為婢,再無身分姓名。
麥甲見到我躲在這裡,往主屋那邊快速看了一眼,她躲在牆壁投下的陰影中,神色模糊不清,但我看到她朝我使了一個眼色。
見她似乎有重要的話對我說,我朝她走過去。
夜色深深,我被麥甲拉到高大曲折的迴廊拐角,待我看清麥甲面部的神情,我陷入了一種恐懼。
我和麥甲被擄到這裡將近兩年,作為她最親密的朋友,我深知她心底的恨以及她滿腔的苦。她與我同歲,但是一月一月過去,我親眼看著麥甲那原本明朗的臉,漸漸暗淡無光。
四個月前,她患上了原因不明的咳嗽,直到今日也沒有痊癒。這幾日似乎更重了,因此她一直臥床休息。
此時,麥甲身上披著一件外衣,她的臉頰微微抽搐,我看到她渾濁的眼中溢出荒誕而反常的色彩。她突然捂住嘴巴,面朝地上重重咳了幾聲。
某種力量將我困在原地,我想上去拍拍她的肩膀,但我沒動。我知道麥甲此刻根本不關心她的頑疾,她早已經不關心自己。
麥甲終於停下不再咳,緩緩的夜風中,麥甲蒼涼的喘息聲隨風消逝。
四周靜謐,我有些心慌。
「麥甲……」
我嘗試著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
麥甲卻突然朝我笑了。
霎那間,我的呼吸幾乎停滯。麥甲的嘴角裡竟緩緩流出了血。同時我感到自己的手心一股溫熱的粘稠,我握緊了麥甲的手。
「下午我睡了一個時辰,我夢見了亞塔魯,夢見我們在祭司的祝福下成婚……亞塔魯穿著黑色的戰衣,我是與以色列的戰士成婚……咳咳……」
「麥甲,別說了,這裡風涼,我送你回房間休息。」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血腥氣息,我的心難以控制地在胸腔裡跳動,我害怕我會失去麥甲。
麥甲慢慢地搖搖頭,眼神漸漸渙散失焦,她轉過頭去,看向了元帥臥房的方向。
麥甲又笑了,這次咯咯地笑出了聲,伴隨著聲聲悶咳。
她彎下腰,捂著胸口咳了起來,我抱住她的時候,她失去力氣重重坐倒在地上,我也被她撞倒,便坐在地上抱著她,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一個祕密……」麥甲又吐了口血,我察覺到她渾身都在哆嗦,彷彿隨時都在離我而去。我流下了眼淚。
「耶和華已經拋棄了我們。拋棄了我們的王,拋棄了亞塔魯,拋棄了我和你……咳咳……如今,也拋棄了乃縵……」
麥甲的音色顫抖虛弱,我聽著她意識不清的囈語,眼淚仍然簌簌落下。
「哈哈哈……我無意間聽到乃縵親近的僕人說,他得大痲瘋了……我死之後,乃縵也會被重病奪去性命……願大痲瘋不離開乃縵的家與他的國……永遠永遠……咳咳咳……」
麥甲死在了這一天晚上。
二
我們都是毫無身分的婢女,可是元帥府的主母生性仁慈,得知麥甲病亡,派人傳來口信,打發幾個僕人幫我一起將麥甲埋葬。
葬了麥甲回來,我去淨身。我換好衣服出來,有僕人來喚我去見主母。
幾日未見,主母的氣色竟然變得大不如前。我轉念想到元帥府近幾日的異常,以及麥甲臨終前的話語。
主母儘管看起來憔悴疲憊,但見到我,仍然對我微笑:「麥甲已經入葬了吧?」
「已經將她葬了,主母。」
「麥甲是同你一起來府裡的,素來知道你們感情深厚。她走了,你莫要太悲傷。」
原本麥甲也是一同服侍主母的,但麥甲對整個亞蘭國恨之入骨,自然在服侍中常常出差錯,後來由於一些原因,主母便將她打發到了伙房。數月前麥甲患了怪病,主母還尋來大夫為麥甲治病。而我知道,麥甲將大夫開的藥全都丟進了爐中。
麥甲一邊咳著血,一邊說:「我寧可死在耶和華的震怒中,也不在敵人的枕席上安眠。」
一想起麥甲,我心裡又湧起難言的哀傷。
我不敢流露自己的情緒,定了定神,我抬頭看向主母:「人一生的年日在神的手中,麥甲息了病痛,我倒應當為她感到安慰。倒是你,我的主母,你為何看起來如此憂愁?」
彷彿一道裂縫化為出口,更多的哀愁自主母眼中浮現:「你的神能夠安慰你不為了麥甲哀傷,我卻無人安慰。元帥他長了大痲瘋了!」
麥甲死前的咒詛突然灌入我耳。
主母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絕望。
我怎能不明白呢?
以前住在以色列中,也常常有人患上大痲瘋。患病的人漸漸眼盲耳腫,身體潰爛,隨著病程漸重,失去各種知覺,並伴隨惡劣的氣味。輕症還好,若是重症,無藥可醫。
或許是主母獨自忍耐了多日,抑或是麥甲的死亡讓主母懼怕了死亡。主母說:「亞蘭王得知他患了病,為元帥舉國上下搜尋名醫,嘗試了各種藥物奇方,卻絲毫看不到好轉。」
乃縵在亞蘭王眼前看為尊大,在攻打以色列的戰事當中,乃縵戰功赫赫,聲名威揚。
在亞蘭國處於尊位的元帥,如今竟患上了讓所有人聞風喪膽的大痲瘋!
望著主母再也不掩飾的哀愁,我忍不住思想,乃縵看著自己的皮膚一點一點潰爛,曾經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將領,是否會想到英雄末路?
主母用手帕抹去淚水,輕輕地歎息一聲。
主母與元帥夫妻情深,我的父母生前亦是如此。我父親死去那一日的傍晚,我母親淚流成河,一直守候父親屍身直到天明。
我的父親不是死於病痛,而是死於亞哈王與王后耶洗別手下那些供奉巴力的先知。只因我父親是耶和華先知的僕人,當那些假先知奉王命對耶和華的先知趕盡殺絕時,我父親承認了耶和華的名,因此死於刀劍之下。
父親死後的第七天,母親由於過度傷心,也離開了我。
若是乃縵就這樣死於痲瘋病,我眼前的主母,自我被擄來便恩待我到如今的主母,也會同我母親那樣痛苦嗎?
主母再一次用鑲了金線的帕子擦去眼角淚水,哀傷地望我一眼:「從前,偶爾聽聞你們國家的神,是大能的主,他曾經受了王命,多次帶兵攻打你的國。如今,是你們的神發怒了嗎?」
我心裡陡然驚詫,思索一番,我上前,壯著膽子微微頷首:「主母,以色列的神是憐憫又公義的神,我的本國從上而下,屢次違逆神,焉知不是神藉著他人的手來教訓自己的百
姓呢!」
主母抬頭望著我,忽然淚水湧出來。
我望著主母的淚水,再次想起了我那位痛苦不已的母親。
我內心升起一股巨大的勇氣和信心,我拉住主母微微顫抖卻溫暖的手:「主母,你若信我,若信我所信的那一位神,那一位使無變為有的神,那一位曾帶領以色列人分開紅海的神。你若信,便讓我主人快去尋找撒瑪利亞的先知,先知必可以使他痊癒!」
聽聞我如此說,主母的神情彷彿僵化,癡癡地望著我,半天不說一句話。
亞蘭王為了乃縵舉國尋訪名醫無果,主母怎肯輕信我一個弱小女子的言論?
我不是大夫,我是被擄來的奴婢,我一無所有。我唯一所有的,就是我從小認識的那位神。
我的神必能救他,在我的家鄉,我曾目睹過多次痲瘋病人得醫治。
就如麥甲一心咒詛仇敵,我卻一直深信,我被帶到這異國,是出於神全能的手。我確信,神想何時得榮耀,便何時得榮耀。
我也確信,伸冤報應是神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所要做的,只是安靜做好當作的工。
若乃縵信了我的話,在撒瑪利亞得了醫治,豈不是神的榮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