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玫
耶路撒冷
小型競技場裡摩肩擦踵，人聲鼎沸，少年約拿單眼角餘光瞥見身材高瘦的同伴以撒，但不敢多看。
「好！好！」一陣喧嘩，約拿單望向場內，義憤填膺，緊緊捏住衣角繸子。羅馬選手不蓄鬍髭，全身赤裸，結實的大腿把對手壓制在地；猶太選手面露痛苦，剃了鬢角，只憑
一點短髭和纏腰布，才猜出是猶太人。
不得不被羅馬統治，還學他們打扮？！
「扳他手指！翻倒他！」旁邊猶太人大聲鼓噪，伸出手臂，撞到約拿單側腰。約拿單一驚，伸手摸懷裡的匕首。匕首貼肉熨得發燙，彎彎的弧線印在腰間。
裁判宣佈羅馬選手獲勝，約拿單踮腳細看。大漢赤條條地面對觀眾，環顧四周，高舉雙手大笑。沒受割禮的外邦人！呸！
觀眾鼓掌的鼓掌，咒罵的咒罵，忽聽有人大叫：「殺人了！都是血！」
約拿單回神，對，對，一有動靜，就負責製造騷亂！他趕緊在人群中邊穿梭邊喊：「殺人了！」已經混亂的場面更加騷動，人群慌亂地往出口擁擠，好幾個人摔倒後被踩踏，大聲哀號。
幾名軍甲整齊的羅馬步兵擦身而過，用希臘語大聲喊著：「奮銳黨！奮銳黨！」又喊了些什麼，約拿單不懂。不遠處馬蹄疾馳，援兵已到，約拿單放開雙腿狂奔，鑽進道旁市集色彩繽紛的布匹之間，這才緩下步伐。
馬蹄過處煙塵滾滾，香料店鋪門口的老者問：「奮銳黨又鬧事了嗎？」他盤腿而坐，纏著頭巾，亞蘭文裡帶著阿拉伯口音。
「總有一天，要趕走羅馬人！」約拿單說著，撥開鬢角的半長捲髮。
阿拉伯老者輕笑一聲。「就憑幾個拿小刀的猶太人？」
「匕首！」
「羅馬軍隊天下無敵，大海環繞的地方都是他們的江山。小夥子，看你年輕，我勸一句，離匕首黨遠一點，免得自己遭殃，還害別人遭殃。」
「上帝會派救主彌賽亞幫助我們！」
「萬一這個彌賽亞跟你想得不一樣，怎麼辦？」
「你什麼都不懂！」約拿單氣憤憤地拔腿走開，好半天回到鐵匠舖，被找不到他的師傅罵了一頓，餓著肚子睡著了。
第二天下工，約拿單儘往耶路撒冷最彎曲狹窄的巷弄走，上了一處不起眼的角樓，以撒已經在等他。以撒滿臉濃密的絡腮鬍，習慣抬頭挺胸地慢慢踱步，這個小房間簡直裝不下他。
「我被人看見，馬上得離開。」以撒神色凝重。
約拿單變了臉色，只要半分懷疑，羅馬人就能釘他十字架！
「你最好也離開猶太省避一避。」
「我……」約拿單害怕羅馬酷刑，也害怕離開，他是孤兒，沒離開過猶太省，能去哪裡？
「不要怕，約拿單！」以撒問：「你記得西門到先知耶穌那裡招募新人嗎？」
約拿單點點頭。
「耶穌說，神的國要降臨，祂的旨意要成就，在地如在天！」
約拿單血液沸騰，心臟砰砰地跳。
「到迦百農找西門，帶他一起去提比哩亞，在城裡會看見我們的暗號。」
「提比哩亞？」
「對，加利利省的首都。下個安息日過了，就是希律安提帕的生日，我們給他祝壽！」
「那耶穌呢？」
「讓他繼續為我們召集群眾，西門說常有成百上千人跟著他。我們現在只能做小事，時候到了，總要除掉希律這個羅馬傀儡，獨立建國！」
約拿單熱血上湧，為了猶太國，為了奮銳黨的使命，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迦百農
約拿單挨著石頭和泥磚砌的房屋，大聲問：「西門在這裡嗎？」
屋頂上傳來人聲：「哪一個西門？打漁的？種地的？奮銳黨的？」一個只比他大兩三歲的少年手持鐵耙探頭下望，似在整理麥稭。他膚色黝黑，眼睛明亮，漁人短衣紮在腰間。
約拿單嚇了一跳，這麼說不是害人被捉拿？「從耶路撒冷來，打鐵的。」
「奮銳黨的西門，有人找！」少年漁人中氣十足。
約拿單恨不得堵住他的嘴，但聽院內腳步聲響，兩個少年人一起出來，其中一人長相和打扮都跟屋頂上的少年相似，不過年紀小一點；另一人二十上下，面目英俊中帶著幾分思慮，胸寬背厚，是鐵匠體態。
「西門！」
「小約拿單！怎麼來了？你長高了！」西門熱情擁抱，親吻他左右臉頰，對屋頂和身邊的少年漁人說：「雅各，約翰，這是跟我同一個打鐵鋪的小學徒約拿單。」
約翰問：「你十五歲沒有？」
「十六！」
雅各從外牆樓梯三兩步跳下來。「你也是來跟隨耶穌的嗎？」
約拿單正躊躇怎麼回答，肚子咕咕地響了起來。
約翰哈哈大笑。「肚子餓來跟隨老師的，不止你一個！」
西門摟著他的肩膀。「來，我們正要烤魚，一起吃。」
雅各中氣十足地朝屋裡喊：「馬太，來烤魚！」
屋裡半天沒聲音，西門說：「進去看看。」
屋中微暗，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在矮桌前席地而坐，手持蘆葦筆，神情專注，在莎草紙上寫字。
約翰說：「你又在抄抄寫寫了！」
馬太抬起頭來，高處小窗射進的天光襯出他面容白皙，文雅精緻，跟這陳設簡陋的房間毫不相襯。「我想在老師回來以前，把這些講稿抄錄好。」話聲和著音律，十分秀雅裡帶著半分希臘口音，面龐和羅馬人一樣光潔白淨。
「寫那個沒用。」雅各說： 「跟我們一起烤魚。」
馬太站起來，他體態纖細，動作優美，亞麻外衣上繡著細緻的花紋，是最流行的希羅款式。約拿單驚得呆了，這種人怎麼會在耶穌這裡？
西門說：「馬太，這是我的小兄弟約拿單。」
「平安，約拿單。」馬太綻放微笑走近，用希臘發音稱呼他。
約拿單從沒見過這樣美的人，退了半步，說：「是約拿單。」強調亞蘭文正確發音。
「對不起，我在學院有個好朋友叫約拿單，我錯了，請別見怪。」
「你……上過希臘學院？」
「是，我父親讓我去的。」
約翰推著他們：「走，走，咱們去海邊烤魚，邊吃邊聊！」
加利利海在夕陽下藍中帶紫，約拿單心神不寧，踩著大大小小的石頭，越走越慢，等其他三人離遠了，對西門說：「以撒要我們一起去提比哩亞，他計劃……」
「我不去。」西門停下腳步，說得斬釘截鐵。「你也別去。」
「什麼？我們要在希律的生日……」
「我不想知道。」西門第二次打斷他。「你留著，哪也別去。」
「為什麼？你在這住了幾個月，還不夠招新人嗎？」約拿單激動起來：「不是說耶穌要建國嗎？他身邊怎麼有羅馬走狗？」
「說話客氣點！不要把以撒那一套帶到這裡。」西門微微動怒。
「你怎麼了？我不懂。」約拿單急得眼眶都紅了。
西門嘆了口氣：「先吃飯，慢慢再說。」
加利利海
雅各、約翰烤的魚實在鮮美，他們母親給帶的餅實在香甜，幾名少年狼吞虎嚥，只有馬太吃得不多，舉止秀氣。大家就著皮袋輪流喝新酒，話也多了起來。
「老師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西門翻動柴火。
「你們老師，真要建國嗎？」約拿單問。
西門看著約拿單，緩緩回答：「他說的國度，跟我們想得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回去我拿手稿讀給你聽。」馬太說。
「你用希臘文寫的？」
「是，我希伯來文寫得不好。」馬太有點羞赧，火光印著酒後微紅的雙頰，更添艷色。
「希臘文比希伯來文好，你還算猶太人嗎？」
「約拿單！」西門怒斥。
雅各站起來：「他是真心跟老師的，你放尊重一點。」
約翰補充道：「是啊！馬太為了不當稅吏，被家人罵到現在。」
稅吏！幫羅馬人剝削猶太人的敗類！約拿單簡直氣昏了，開始口不擇言：「他在希臘學院上學，跟羅馬人一起光溜溜的上體育課，誰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馬太臉色慘白。
「你閉嘴！」西門抓住約拿單的外衣。
約拿單繼續說：「他們這種人怕在羅馬人面前丟臉，都除去割禮的痕跡才去學院，他根本就不算是猶太人！」
雅各、約翰和西門都望向馬太。
馬太咬著嘴唇，紅灩灩地幾乎要出血。
「我沒有。」
「沒有你就脫下來看，怎麼，能給羅馬人看，不能給猶太人看？」約拿單繼續挑釁，馬太淚眼盈盈，霍地起身走了，雅各追上去。西門重重把約拿單摔在地上，他痛得悶哼一聲，遠遠瞧見馬太伸袖拭淚，心裡十分快意。
約拿單累壞了，第二天醒來時，屋裡已經沒人。他出門遠眺，海邊許多漁船並列，人來人往，他也往海邊走去。漁獲已經賣得差不多了，漁人有的洗船，有的補網，也有的跳到水裡洗去一身魚腥。
「約拿單！」雅各在水中大喊：「你會不會游泳？」
約拿單搖搖頭，這才注意到西門不在，十幾個漁家少年在玩水，只著纏腰布，魚一般滑溜自在。
「你下來我教你！」雅各說：「你再欺負馬太，我讓你喝水！」
漁家少年質樸爽朗，約拿單身手敏捷，沒多久就學會游泳，泳姿雖不好看，上下浮沉倒也不怕，玩得不亦樂乎。
馬太在遠處幾次潛水看魚，好一會兒才浮上水面，約拿單瞥眼瞄見，忽然動念：「我就是死了，也要除掉這個猶太叛徒！」
他偷偷游向馬太，向下潛去，馬太正要上來換氣，被他用手臂牢牢鉗住，拼命掙扎，卻哪裡能掙脫他打鐵練出來的膀臂？
馬太掙扎了一會兒不再動了，約拿單正自欣喜，忽然一雙大手把他和馬太一同抓住上提。約拿單大吃一驚，也嗆了水，拼命往上劃動。
是西門，他神色驚慌地把馬太抱上岸去，大叫：「馬太溺水了！來幫忙！」西門讓馬太側躺在地，不住拍他背脊，白皙的皮膚被擊得通紅，馬太仍然一動也不動。
約拿單跪在岸邊不住咳嗽，雅各遠遠大喊：「你給他口鼻裡吹氣！」沒入水中迅速遊來。其他人在漁船後打水仗，大聲喧嘩，根本不曉得出事。
西門往馬太口鼻裡吹氣，吹得幾下，馬太嗆出一口水，濺得西門一頭一臉，接著連連咳嗽。西門緊緊抱住馬太，不住喘息，說：「沒事了，沒事了！」
約拿單呆坐不動，西門惡狠狠地瞪著他。「你走，這裡沒有你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