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希
一、
亞利馬太城的約瑟今年60歲,是個商人。
商人或許是一個市儈的職業,約瑟卻將它做得非常優美,他的每一次決策、每一筆投資看上去都漫不經心,時機卻總是卡得剛剛好。像一隻狡黠的蝴蝶,能在花園裡找到最美的花,又能在危機冒頭之前翩翩然全身而退。
約瑟優美地操控著資本,也優美地操控著人生。他身材適中,腰板筆直,完全沒有肚腩。一個在60歲仍然能控制好身材的男人是絕對值得信賴的。他的眼神溫和又犀利,像長了獠牙的羔羊,又像被馴化的狼。他的寬厚和幽默隱隱閃著寒光……總之,這些雜糅在一起的特質,讓約瑟成了越老越有魅力的傢伙。
約瑟靠著智慧和人品積攢了所有人的尊敬和愛戴。他不僅是成功的商人,還是猶太議會裡德高望重的議員。他在地上積攢了充充足足的財寶,也積攢了充充足足的財寶在天上。
聽說坊間有人說:「有錢人想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說這話的人一定不曾認識約瑟。如果財富會荼毒一個人的內心,這種刻薄話不也是自證貧窮讓人心變得狹隘而善嫉?世上的確有約瑟這樣幸運的人,審時度勢,進退有據,長袖善舞。在此生過得衣食無憂,死後還會有天使列隊迎接他上天堂。
二、
如果說對於約瑟而言,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那就是有時他會覺得,人生太像一幅塗抹了太多重複筆觸的油畫,每一寸都是單調而冗餘的風景,不再有懸念和驚喜,已經令他有些心生厭倦了。
而最近,約瑟一成不變的生活被吹皺了幾絲漣漪。風的方向來自於一個叫耶穌的自稱先知的人。
幾個月前,約瑟在猶太議會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
聽說他原本是加利利一個木匠,五年前拋棄了家庭,自稱是先知,四處漂流。人們傳說他會行神蹟。他在加利利湖上行走,平息了風浪;在伯賽大山用五個大麥餅和兩條魚餵飽了五千人;他還莫名其妙地治好了很多人的頑疾,甚至在會堂眾目睽睽之下解救了一個被邪靈附身的人……
但這些神蹟並未在約瑟的內心激起太多波瀾。他見過太多美麗的謊言,深知人是一種非常願意自我欺騙的動物。眼見未必為實,口耳相傳也總摻雜了太多人的意念。
神蹟和幻術應該如何界定?作為一個商人,他更相信讓人驚歎和沉醉的事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你若深陷,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掏空肉體或者靈魂。
真讓約瑟感到驚奇的,是耶穌古怪的行為和近乎自殺的言論。
他特別喜歡在污水橫流、垃圾遍布的城外轉悠,格外願意關心不潔的婦女,無知的孩童,被離棄的痲瘋病人。陪伴、安慰他們,握著他們的手流淚。他還喜歡對外邦人說恭維的話,讓那些用來做地獄之火燃料的外邦人感覺自己是格外被上帝鍾愛的……
總之,他好像在和這個世界堅硬的標準作對。以一種綿軟無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孤立無援的方式。
每次提到耶穌,尤其是他「惡意攻擊」文士和法利賽人的言論,大祭司該亞法的鬍子都會氣得在空氣中顫抖,讓約瑟莫名覺得好笑。
「你們這瞎眼領袖,蚊蚋你們都濾出來,駱駝卻吞下去了!」
「你們這些假冒為善的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因為你們好像粉飾的墳墓,外面好看,裡面卻裝滿了死者的骨頭和一切的汙穢。照樣,你們外面好像義人,裡面卻裝滿了虛偽和不法的行為!」……
約瑟深知自己也是被耶穌嘲諷的群體中的一員,但他對此並不覺得惱火,確切的說,耶穌的言行讓約瑟有一種比惱火更加複雜的感覺:震驚、不解,還摻雜了一些感動和隱隱的羡慕。
可能是因為在耶穌的身上,他感受到一種罕見的能力和勇氣──愛不值得愛的人的能力,真實表達自己的勇氣?
這似乎是擁有了一切的約瑟唯一缺少的。
三、
因為耶穌,沉悶的議會會議成了約瑟期待的活動。會議不再讓他昏昏欲睡,因為他要警醒地在各種雜亂的聲音中,搜尋關於耶穌的隻言片語。他甚至私下記錄下許多耶穌語錄,供自己在夜深人靜時反復咀嚼:
耶穌最喜歡的詞似乎就是愛。這個如同海市蜃樓一樣虛無縹緲的事物,在他看來簡直是生而為人最重要的事。他關於愛的語句有些透著古怪:「有人打你的右臉,你要把左臉也轉過去給他打。」有些又十分溫暖,「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約瑟從沒見過誰能把愛定義得那麼美妙,又像天空那樣難以企及。
耶穌的很多話明顯違反常理,卻隱約透露出難解的奧祕:
「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
「天國是小小的、好像一粒芥菜種……但它長大了,卻比各樣的菜都大……你們要是不能回轉像小孩子一樣,斷不能進神的國。」
對這些話,約瑟似懂非懂。但他大概明白,這些話語的背後,隱藏著耶穌總是遠離廟堂,更願意親近那些最卑賤最無助最骯髒的靈魂的原因。
約瑟將他對耶穌的欣賞和好奇隱藏在心。因為他知道,包括大祭司該亞法在內的議會議員們有多麼憎惡耶穌。在議會這個暗潮洶湧的地方,沒有人對你的真實想法感興趣,重要的是你表演出來的立場。
但約瑟覺得,雖然該亞法對耶穌的憎惡溢於言表,但他似乎並不急於將其置之死地。也許在他看來,該死的耶穌雖然大大地刺傷了他的驕傲,但他終究只是個無害的瘋子。相比解決掉他,猶太議會還有更多更緊迫的事情要處理。
這段時間,一個叫巴拉巴的人頻繁地成為議會討論的對象。他是一個奮銳黨頭子,在死海附近對羅馬佔領軍發動叛亂時被逮捕,即將被押解到耶路撒冷。該亞法的密探稟報,奮銳黨人,以及巴拉巴在法利賽派內部的一些盟友都在伺機而動,很有可能在逾越節前後發動騷亂。但如若顧忌他們的勢力就對巴拉巴網開一面,猶太總督彼拉多又可能會利用這件事情罷免大祭司該亞法。種種隱憂讓大祭司該亞法坐立不安,只能以頻繁地舉辦議會會議來消解焦慮。
不過今天,約瑟感覺氣氛跟之前有所不同。該亞法的栗色鬍子似乎也不像過去那樣根根炸立,面孔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耶穌的名字再度被提及,主要關於他最近的種種潰敗。
該亞法高興地和大家分享他新近得到的消息:
曾經一度被耶穌的神跡吸引的人群正以驚人的速度消散。他們終究發現了他能力有限,最大的本事就是陪著人哭。
加利利城的人用石塊投擲他,趕他出城。
追隨他的門徒現在只剩下10個左右。他們正朝耶路撒冷而來,似乎也是趕著來過逾越節。
世人的離棄沒有讓這個耶穌有一點反思和收斂,反而越來越放飛自我,說了更多瘋狂的話,做了更多離譜的事。他說守安息日一點不重要,在安息日四處奔走探望病人;他說神殿也不重要,詛咒說神殿上的石頭會一塊不剩的全部崩塌;他還說哪怕是任何一個人痛悔的淚珠都比神殿更加可貴。
「他說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什麼來著──是愛。呵,是愛。」在說到這個字眼時,該亞法甚至有一些尷尬,不知是在為這個字眼的無力尷尬,還是為耶穌感到尷尬。
會堂響起一片訕笑,該亞法繼續說:「他竟能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如此一敗塗地。令所有人──無論是討厭他還是追隨他的,最後都煩他煩得要命。不過,這倒未嘗不算一樁好事。」
該亞法停頓了一下,又緩緩開口:「過幾天,等他到達耶路撒冷,我們將以背叛神的名義逮捕他。讓聚焦在巴拉巴問題上的壓力在他身上得到釋放,也許群眾的憤怒可以被引導到更合理的地方。」
該亞法停頓了下來,似乎在等著議員們好好消化一下這個計謀的絕妙之處。
約瑟覺得有一股涼意從內心升起。猶太議會曾經上演過無數道貌岸然的表演,但如此公開地,以神的名義合謀害一個完全無辜的人,還是讓他感到極度不適。
但約瑟深諳裝聾作啞的藝術,「有教養不是吃飯的時候不撒湯,而是別人撒湯的時候不去看。」他經常這樣教育自己的子孫。此刻他則在心裡為自己的沉默開解:「如果說出的話不能如同金蘋果落在銀網子裡,那就不如閉嘴。我的意見也許是金蘋果,但這個會堂絕不是銀網子。我救不了那個人,我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