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
葉守信站在鐘強牧師的辦公室裡。這間辦公室他已來過多次了,但還沒有好好打量過。
這是間嶄新的辦公室,位於這座剛建成的小教堂的二樓。
辦公室不大,十幾坪左右。辦公桌和辦公椅、沙發、玻璃櫃和木櫃,都是從原來聚會點裡直接搬過來的舊貨。
在右側的房間角落裡,佇立著一支衣架,上面掛著一件牧師的聖袍。
聖袍全黑色,象徵穿著它的是個罪人;一條寬寬的紅色聖帶,從領口一直延伸到下擺。象徵基督的血傾流到了罪人的身上。
在辦公桌的左邊,放著一個多層玻璃櫃。最上面一層,只有一本異常破舊、幾乎快要散架的《聖經》。往下幾層裡,則放著一些解經與時政方面的書。
玻璃櫃的最下面放著洗禮盆,聖餐盤和聖杯。都是不鏽鋼的,看起來有銀器般的光澤。由於沒有專門的聖器室,所以這些東西也都放到了牧師辦公室裡。
沙發背後的那面牆,掛著一幅書法作品「八福」。再旁邊,就是鐘強獲得冬泳比賽參與獎,以及愛國宗教人士獎的獎狀了。
看到最後一個獎狀,葉守信皺了皺眉,移開了目光,他順手拿起辦公桌上的相框。相框裡,是鐘牧師和妻子年輕時的照片。對於師母,他就見過一面,那時他剛從神學院畢業來到這間教會,師母卻已病入膏肓了。即便如此,葉守信依然能想像出,病床上憔悴的師母年輕時的清秀。
「你在這兒?」門口傳來鐘強的聲音。
鐘強個子不高,光禿的頭頂,下垂的眼袋,都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
「嗯。昨天通過『要道問答』的人員名單我拿來了」,葉守信把幾張捲起的A4紙遞向鐘強。「您看要是沒問題,我就通知他們預備週六受洗。」
「別忙,等我喝口水。」說著,鐘強走到門口旁的小木櫃前,倒起了開水。「我剛去了趟社區,他們通知國慶期間要掛國旗,我也去領了幾面,到時在教堂裡也掛掛。」
聽到這話,葉守信又皺了皺眉,本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拿來我看看」,鐘強一邊接過A4紙,一邊端著水杯坐到了辦公椅上。「哦,對了!葉弟兄,我想過了,這次洗禮前,由你來證道,我只負責施洗就行。」
「我?」葉守信推了推眼鏡,有些詫異。
「對,你」,鐘牧師依舊低頭看著桌上的名單,還拿起筆來劃掉了一個名字。「現在預備是有點趕,但洗禮證道都差不多。你不是還發表過一篇關於洗禮的論文嗎,沒問題的。」
「葉弟兄啊」,鐘強抬起頭,看著葉守信說,「我老了,這間教會早晚要託付給你,這次是我們第一次舉行浸水禮,宗教局的鄭局長和省裡市裡的幾家大媒體也都會去現場,你爭取給大家留個好印象,這對你將來按牧後繼續服事也有益處嘛。」
聽了鐘強的話,葉守信的心裡有些五味雜陳,勉強擠出個笑容。「好吧,我去預備一下。那這個名單……」
「哦,除了趙復生,其他都沒問題。」
「復生怎麼了?」
「他還只有十五歲。前幾天我和鄭局長聊了聊,聽他的口風,如今政策變了,未成年人不許參加宗教活動。這位鄭局長新官上任,正想開刀立威,我們沒必要當面和他對著幹。低調一點,把青少年事工先保住再說。復生嘛,就讓他再等幾年。」
「可是,我們一直都告訴復生他可以受洗,《要道問答》也通過了,現在又說……」
「我知道」,鐘強擺了擺手。「我看著復生長大的,是很有信仰追求。可那又如何?要顧全大局啊,葉弟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教堂雖然蓋好了,可合法手續並沒有全部辦下來,沒必要為了個孩子得罪政府,你自己今後不也得經常和他們打交道?」
葉守信默然,想再爭辯幾句,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低低的說:「還有路阿姨那裡……」
「路姊妹你別擔心,老信徒了,又在詩班服事,懂得大體。」鐘強又喝了一口水。「這次咱們就別帶復生去郊外了。就這樣。」
***
回到自己位於三樓的辦公室,葉守信的心裡有些堵得慌。他想不通,為何神聖的洗禮,可以允許一群不相干的人參觀指導,只為了證明他們所說的「宗教信仰自由」。卻反而容不下一個想要受洗的孩子?
他抬頭看了一眼辦公室對面的房間。那是青少年事工的教室。教室的門上貼著一張畫。畫上的耶穌,坐在一群兒童中間,下面一行字,此時看來格外感覺扎心——「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
復生在水池邊漫無目的的踱著步,顯得孤寂又落寞。稚嫩的面容和瘦小的身材,讓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一個高中生。
運動短褲的上面,是件純白色文化衫。上面那句「Jesus loves you」是他自己跑到彩印店打印上去的,就為了參加今天的洗禮。可惜沒有用上。
他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不遠處聚在一起拍合影的人群。人群依然沒有散開。他看到了穿著牧師聖袍的鐘強伯伯,也看到了個子最高、鶴立雞群的葉守信叔叔,更看到了自己的奶奶,穿著詩班的聖袍站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他原本就站在奶奶身邊,也打算一起拍合影的。結果卻被鐘伯伯一把拉了出來,還小聲告訴他站遠一點,別出現在鏡頭裡。
復生的胸口一陣陣發悶。其實胸口發悶的感覺從中考前就開始了,已經斷斷續續持續了好幾個月。但因為怕奶奶擔心,他什麼也沒說。
過去幾個小時裡發生的事,一幕幕在復生的眼前浮現著。
早上,雖然幾天前已得知自己不能參加今天的洗禮了,但他依然纏著奶奶,讓她帶自己過來。哪怕看看也行。來到度假村,鐘伯伯因為突然發現他也在場,露出了驚訝表情。洗禮開始前,一個西裝革履的人開始講話。鐘伯伯介紹這人時鞠了個躬,臉幾乎碰到了膝蓋。
洗禮開始後,奶奶和詩班其他人一起唱出歌聲。葉叔叔在陽光下證道,他的眼鏡片好亮。一個個身穿白衣的人,下到水池裡又上來……這些畫面像潮水一樣在復生的腦海裡翻滾。
他的胸口更悶了。
他在水池邊坐下,看著眼前的池水,耳畔反復迴響著葉叔叔證道時提起的經文——「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這是剛剛施行過洗禮的水池,我下到裡面會有什麼感覺?」復生的心裡胡思亂想著。他站起身來走到水池的另一端。脫掉鞋子,順著台階,一步步走向池水。
水漫過了他的雙腳。沒有想像中那麼冷,反而有種溫度。他一步步踏入水中,想像著此刻自己身邊也有一位牧師,正將手按向自己的頭頂。
突然,疼痛向他襲來,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脖子和後背都在疼。原本就蒼白的面容,漸漸變得更加蒼白。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他想喊,卻發現已經發不出聲音。
終於,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把他徹底淹沒。
他一頭倒在了水池裡。
復生在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遠處鐘強聖袍上的紅色聖帶,在陽光下顯得無比鮮艷。
合影拍了好幾分鐘。葉守信臉上的微笑一直很僵硬。終於等到了散開,卻聽到一聲驚呼:「水池裡淹死人了!」
葉守信立刻轉頭望向水池,幾乎在瞬間就認出了那是復生!
他發瘋似的奔向水池,卻發現旁邊有個身影比他跑得更快,並一下躍入了水中。
一個穿著黑色聖袍的身影。
***
病房裡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並排著三張病床,最外面那張上,一位胖碩老人正在打著吊瓶。鼾聲如雷。中間一張扔著幾件衣服,患者卻不知去向。而靠近窗口的這張,就是復生的病床了。
此時的他依然在昏睡中。照顧他的路芬卻一直都在小聲絮絮叨叨。人老了就是這樣,總喜歡反復談起相同的往事。
葉守信安靜聆聽著,雖然這位路阿姨的故事,他早已聽過許多遍了。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才剛滿月。被丟在候車室的椅子上,臉發青,嘴發紫。哭聲也很弱。隨身就夾了兩百塊錢和一張紙條。」
路芬拿下老花鏡,用外套的下擺擦了擦。「紙條上說,他是3月31日生的,有先天性心臟病,希望哪個有條件的好心人能收養他,給他治病,給他一條活路。」
「大夥兒都說,這孩子估計養不活,不如先送到福利院去。可我和我家老趙一商量,就決定把他養下來。我們結婚幾十年都沒孩子,就覺得這孩子,是神送給咱們的,咱們就當他的爺爺奶奶了。我家老趙給他取名叫『復生』,既因為他是那年復活節生的,也希望神憐憫他,讓他就算身體不好也能死而復生!」路芬轉過頭,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