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潔
最後一次穿越這條明淨敞亮、油畫鮮活的長廊;珍來到會客室,女孩偕行李早已呆坐一隅。
「這是藥和營養素」,護士長將重重一大包連同一個大信封交給珍:「所有指示都寫清楚了,她的身體質量指數並未合格,務必天天監督她進食。」她拍拍女孩:「本來不能放妳走,輪候住院的人實在太多,妳也住院太久了。」又擠出潔白的笑牙:「上帝祝福妳,加油!」
珍接過一切,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挽著女孩的枯臂。兩人穿過中庭,女孩在大樹下停住,神情恍惚,悄聲:「牠走了。」
「什麼?」
「鹿兒死了。」
「怎麼會?」珍大驚,幾週前牠還活蹦亂跳?
「牠沒吃東西好一段日子。」
「噢……」珍的心瞬即西沉,連動物也厭食?
將行李置於車尾廂,珍鑽進駕駛座,等候女孩到座側,她卻一頭鑽入後座。
「等妳健康起來,我教妳開車。」年近七旬的珍駕車俐落未減,稍微仰後跟女孩說。
「這兩年多地球死了許多人」,女孩眼前閃過冰冷的確診與死亡數字,幽幽自責:「是我的錯,我將《偷書賊》打開放在書桌上,死神才撐著黑傘跑出來到處巡邏,撿走那麼多
人命!」
珍最受不了她無緣無故罪咎自己,不回應。婆孫一路緘默,抵達純樸寧謐的南英格蘭鄉村。
踏入家門,珍衝上樓到孫女的臥房,將桌上的《偷書賊》闔上藏起。女孩到廚房去,翻看冰箱、櫥櫃的食物、食材。跟食物過不去又緊盯不放,磨人!
靈動的陽光金片灑在落地窗前,幾隻野鴿正在後院逍遙閒逛。
「村子辦了競賽,比誰家的向日葵長得最高。大家都在屋子裡養花苗,等太陽威猛些就移到戶外。」珍邊收拾邊說。
「兩年沒在家過暑假了!」女孩暗嘆。何止暑假,聖誕新年復活節都在療養院度過。她環顧四周,居家依樣清爽雅緻,窗明几淨,室內擺設井然有序,嗅聞出外婆源自舊約聖經耶和華上帝的濃郁潔癖。走過前庭後院,叢花錯落有致地編織在綠茸茸的草坪上,蘋果樹開花了,野藍莓圍欄結出果粒。
步上寢室,芬芳撲鼻,是她鍾愛的玫瑰香;房間仍舊亂中有序,吉他依窗而立,椅把垂著幾件襯衫,零星雜物散滿書桌。她感激外婆沒碰自己的東西,除了《偷書賊》消失影蹤。
翻開抽屜,一包衛生棉原封不動,三年了。過去經潮來襲,母親都為她換上橘紅床單,又備好止痛藥於床側。經痛是什麼滋味?絞痛?脹痛?悶痛?……母親生前形容成「血流成河」,痛到情緒失控。但母親不要停經,頭疼、頻尿、脫髮、失眠……更可怕。母親如願,沒活到更年!
「用餐囉!」外婆嚷。兩份食物一致,小碗雜菜湯和切成三角形的生菜火腿三明治。珍吃畢,慣常地陪伴慢吞吞嚥食的孫女。
「我烤了蛋糕,待會一起派給鄰居,大家都為妳禱告呢!」
陪外婆挨家挨戶送糕點,女孩暗忖:「村子裡多少老人經過疫情而倖存?」出奇地,絕大多數都在,有幾位衰老殘弱得臥病不起,要人一小口一小口地餵食。
「老了,牙齒不管用,沒胃口。」外婆提醒孫女:「妳要好好吃……」欲言──又止,不想給她壓力。
派完蛋糕,女孩感覺整條村瘦骨嶙峋,沒有重量。「他們都會離開嗎?」她詢問重量依舊的外婆。
「他們活得夠長了,走過二戰,見證過人類的重生,走也無憾!」
女孩的心飄起濛濛細雨。
週日早上,全村聚集教堂,除了健朗的安婆婆身體不適待在家。臥床耆老被推著輪椅到來,散開濃濃尿腥味。老牧師慢條斯理地講解約翰福音四章「井旁婦人」的信息,輪椅老者呆頭呆腦、似懂非懂;女孩在專注聆聽的外婆側,感覺經文裡的那口井,傳出淒厲的吶喊聲……
會後愛宴,會友將餐包撕成小塊泡在濃湯裡,用小匙攪拌,然後一匙一匙餵進輪椅老者口中;老者們湯汁亂溢,進食困難,會友邊餵邊用紙巾擦拭嘴邊的蕃茄紅。好久沒有跟大夥人一起用餐,女孩貼住外婆身側,顫巍巍地細嚼慢嚥。
「為何只關心撒瑪利亞女人有幾個丈夫?」離開教堂,女孩忍不住問。
「嗯?」珍皺眉。
「我覺得這段聖經的重點不在井外,而在井內。」
「井內?」
碰巧,婆孫來到村落被石頭壓住的封井前。
「井裡甚麼都沒有」,珍渾身毛悚。
「假若井底有人」,陰森的吶喊從女孩深處傳出:「如何救她出來呢?」
「甜心,井底不可能有人。」珍的心揪痛著,她摟住孫女的肩骨:「妳的父母已在天堂跟耶穌在一起,他們好想妳活得健康快樂。」那場奪命車禍,珍的養女和華人女婿被壓在車底,沒了;孫女參加營會,倖存。女孩的深棕雙眸茫茫然閃著淚光,珍吻了她臉頰;老少相視,木然。
翌日,女孩執筆,歪歪扭扭寫了幾封信,一一貼緊。她站起伸伸腰,乍見棕色落髮一地,不忍睹轉過身,卻與掛牆圓鏡四目相覷,鏡中人蒼白瘦削,兩個窟窿對她瞪眼,彷彿一把利刃直插心臟,她失卻重心,癱倒床上。窗外烏雲集結,呼嘯而過幾陣淒風,潺潺淚下到傍晚才放睛。
向晚的天空劃過兩條重疊的彩虹,婆孫吸著自然清新氣息,往老喬治家去,他病情惡化,村民們陸續跟他道別。
「井封緊,耶穌怎樣垂下汲綆,將女人救出來?」路過封井,女孩又萌起怪問題。
「甜心,妳昨晚吃過藥嗎?」睡前一粒抗憂鬱丸是孫女的固定藥單。
女孩抿嘴:「您不懂我」,外婆其實懂。車禍慘劇將她推落井,珍奮力拉她上來,自己也幾乎墜井呀!
老喬治眾兒孫從倫敦返鄉,陪他走最後一程。喬治妻見到珍婆孫倆進屋,沉重的臉勉強堆出笑容迎客:「來得正好,他今晚很有精神。」
「我可以跟他單獨相處嗎?」女孩懇求。
喬治妻帶她進琴室,然後關上門到客廳去。
夕照殘暉在緊挨窗戶的雙人床上塗鴉,插管喬治兩百公分長的身軀微弱地吸氣、呼氣。女孩握著信到床側,向她的音樂啟蒙恩師蹲低身輕喚:「我來看您。」
喬治睜開眼,吃到糖果似的,喜孜孜說起剛剛邱吉爾宣佈「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忘了英國首相已換了一個蓬鬆金絲頭。
「快打贏囉!」老人用手背撫過女孩臉龐。
「已經贏了!」她接過恩師的大手,將信塞進去:「幫我把信交給耶穌,好嗎?」
老人捏捏信封,伸手將窗邊一棵小植物遞給她:「幫我種下土」,又拿起手機舉到眼前,弱聲吩咐她:「給我彈聾子的那首音樂」,女孩頷首,坐到床畔舊琴前,十指摸過泛黃的琴鍵,緩緩流淌《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
柔黃的壁燈下,琴音沙啞過耳,喬治抖著指頭在手機寫訊息。及至尾聲,一月清輝入內,音樂由快而慢,欲斷還續、欲說還休,沉寂幾拍後殘殘流向無邊的靜,觸動老人指頭一按,目送訊息傳出,一村子齊束束地「叮叮噹噹」,唯女孩不在村子群組裡。當夜,老喬治一臉純真,如初生嬰兒吃飽母乳,酣然睡去。
追思會上,巨型的喬治塞滿棺材,胸前插著一封信,無人過問。
「預備──拋!」舉凡村民的葬禮都有個儀式,由牧師指揮大家雙手同時往前「拋」,將逝者拋到耶穌懷裡。
「他那麼高大,耶穌接得住嗎?」女孩好奇。
「靈魂是無重量的」,珍回道。
無重量怎麼接?話在唇邊,教堂正滾過層層哭浪,外婆也喊濕手絹;女孩的心只飄過一片薄雲,下不成雨。是服藥副作用使然,她一直處於無情緒狀態,喜怒哀樂擠壓成一條水平線。
老喬治埋在教堂後方的墓園,與已故鄰里在一起。女孩雙親並不在此,因為燒得面目全非,直接火葬,外婆將骨灰混合,撒在住家後院隱蔽的角落。
風和日麗的晌午,喬治妻在大街辦了一場派對,慶祝老伴安返天家。各家各戶擺上豐盛菜餚、甜點,場面熱絡。珍正猶豫應否邀孫女前往,女孩已將長髮盤成芭蕾舞者的圓髻,跟自己梳整的蓬鬆銀絲挽髻相映成趣。
「走吧」,孫女捧著香噴噴的自製蜂蜜蛋糕,一身蔚藍連身裙,還施了淡妝,眉宇輪廓映照出香港女婿的東方神韻,眼眸鼻梁則與俏麗的養女神似無比。父母的優點在她身上揉合為一,令珍著迷。
「您怎麼了?」女孩俏皮地眨眨眼。珍回過神,露齒一笑,挽著她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