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4 基督教論壇報 / 雅歌閱讀

【第三屆創世紀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一】落井女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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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潔

滿街美食,珍擔憂患神經性厭食症的孫女會緊張焦慮,怎料她跟村民有說有笑,還吃了些禁戒良久的甜食,不禁又驚又喜。

喜樂需要群聚感染,女孩感染到了。

「芭蕾公主今天好美!」年過九十的安婆婆被推著輪椅,出現女孩跟前。

「安奶奶,您也坐輪椅?」女孩接過輪椅,往前推。

「是被迫的!」老人一臉無奈。「何時跳舞給我看?」安婆婆是退休舞蹈老師,十年前身姿依然輕巧柔美,女孩跟她習舞初期,舉手投足都粗枝大葉。

女孩吹起嘹亮的哨子,將輪椅轉了兩小圈,逗婆婆笑得咯咯響。來到封井旁,她蹲低,用耳朵貼住井邊囁語:「裡面沒有聲音了?」

「說什麼?」

「本來有人在裡面喊叫?」

「胡說,過來!」老人喚她。「換我推、妳坐。」

「您行嗎?」女孩將婆婆扶起來。

「我好得很!」老人費力地站直,轉身握緊輪椅的推把;女孩端坐輪椅中,雙手轉動著兩側的輪子。就這樣,安婆婆推著女孩將村子繞一遍。太陽咧開嘴大笑,老人熱得氣喘汗流,一屁股落在茂密老樹下的長木椅乘涼,侃侃談起女孩的香港廚師爸爸:

「有回,他買了一隻又大又肥的母鵝,給村人示範怎樣做『港式燒鵝』,拿起刀往鵝肚子一切」,老人皺摺的臉忽地變色:「馬上跑出厚厚一堆肥油。他把油挖掉,塞滿幾個玻璃瓶,說要留著炒菜用。」女孩聽得津津有味,裡頭的喜怒哀樂水平線凹凸起伏著。

「當晚在劇院觀賞《天鵝湖》,想到那些舞者的蓬蓬裙裡都是肥油,好噁心,看不下去,連聽到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都想吐。」女孩笑得前俯後仰,飆出兩行熱淚。老人誇張地咯咯咯咯咯咯。

咯咯完畢,安婆婆問:「信呢?」

「信?」

「昨晚夢見耶穌,祂告訴我:『收到妳的信了。』托我問妳:『還有嗎?』」

女孩驚雷擊心:「真的嗎?」

「難道耶穌是假的嗎?」老人用手搧風,故作厲聲。

我是說:耶穌真的關心我嗎?女孩暗自嘀咕。她伸手將藏於裙袋的信抽出來遞給安婆婆,想到婆婆素來開朗健壯,離回天家之日還早呢?老人順手將信塞入褲袋,轉移了話題:「甜心,好好替村人照顧珍。」女孩滿臉疑惑。

派對的主街喧鬧不絕,響徹一條村。一身清涼花裙的珍正談笑風生,一顰一笑都雍容大方。

「她是當年全村共同領養的嬰兒,無父無母,頂可憐的。我們輪流照顧她,每間村屋她都住過。她少女時代很叛逆,跟一個家庭處不來,跑到另一戶去,到全村都受不了她,就待在我家,住到成年。」說著說著,安婆婆雙頰開出幾粒甜美的酒渦。「無論她有多壞,我都愛她、接納她。」女孩凝視老人堅定而自豪的慈容,眼眶漲潮又不肯掉淚。
 

兩天後,安婆婆安祥辭世。臨終前傳了同一則簡訊給臥病老鄰里:「跟著白衣人往光的方向前行,不要回頭。」又托家人交給女孩一盆小植物,跟老喬治給她的相似。

嬌小的安婆婆戴著一頂奶白絨帽躺在棺木裡,帽子右邊插著玫瑰花和女孩的信。追思儀式照舊,會眾雙手往前「拋」,將老人沒有重量的靈魂拋到耶穌懷裡。天堂不會有肥油,女孩於會中專程為舞蹈老師彈奏一段《天鵝湖》。優美的樂音徐徐流入人心,沖淡了悲慟,村民只噙淚默哀,女孩心裡那片薄雲卻厚重起來,幾乎傾下豪雨。

接下來的一週,三位臥病老者先後托人把一株綠苗交給女孩,問她要過信,然後各自斷氣。信的內容是村人的謎,它解開了女孩的謎。

趁著艷陽高掛,女孩偕外婆將花苗一株一株植入後院向陽的欄杆前,剛巧對正父母骨灰所在拒絕陽光的角落。女孩牢記老喬治和安婆婆的位置,格外悉心澆灌。

幾天後,苗兒們一整排伸長脖子,唯獨自家的苗垂頭喪氣,從莖底泛起黑紫色,軟趴趴癱在泥土上。女孩自責:「是我害死它!」珍用心除去周邊雜草,給奄奄一息的黑苗天天細細澆水。未幾,苗兒奇蹟地換上新綠,仰頭站直長高,還率先伸出花苞。珍將一枝竹子插在花後,用繩繫住莖杆,讓它站穩。
 

一個清晨,啁啾鳥鳴喚醒熟睡的女孩,感到床濕淋淋的,馬上彈起,驚見米白床單一灘鮮血,伸手一掀,床褥也紅撲撲,糟糕!立刻從抽屜抽出乾淨的內衣褲步入浴室,乍見幾片衛生棉已放在顯眼處。她快快換過衣服,貼好護翼衛生棉,用輕盈貓步將髒床單與衣物帶到洗衣房丟進洗衣機,按鈕開洗。

輕聲返回臥室時,外婆正跪在床沿,用力擦拭床褥。女孩一臉羞紅,怯怯吐出:「對不起……」

珍轉頭,嫣然一笑:「這兩天發現妳的內褲有些淺紅斑點,猜想是月經要來了。果然,一來就滿床紅,這是恩典的記號呀!」

女孩腹部發出陣陣絞痛,清晰感覺有血塊自體內湧出,臉也痙攣起來。

「我拿止痛藥給妳。」

「不用」,女孩攔住欲移步的外婆:「這是恩典的經歷!」她忍住痛苦笑。經痛果然有滋有味,提醒她:「青春回來了!」

把洗濯過的衣物從洗衣機抽出,發現床單染成一片夕陽無限,女孩哭了。珍接過床單,聞一聞,嘩然讚嘆:「染得真浪漫,這是恩典的色彩,還調了淡淡清香!」女孩轉哭為笑,拜託天父:「別再讓我用經血染床單了!」

廚房傳出咕嘟咕嘟的鮮美濃香,綻開女孩的胃口:「是什麼味道?肚子餓了。」

「廣東粥,好久沒煮了。」飲食失調以來,孫女執著些古怪食譜,珍陪她吃了很長一段枯燥乏味的日子。難得煮些喜愛的早餐,珍精神奕奕哼起歌來,感染女孩打破束縛:「我可以要一碗嗎?」

「噢?當然!」珍給她添了一小碗,先讓她嚐嚐是否對胃。

熱騰騰的濃郁海鮮香令人神醉,女孩吃完,逕自添了一大碗,珍高興在心,不露於色。

「妳父親有一手好廚藝,可惜妳母親從小吃漢堡、薯條、義大利麵長大,不習慣中國菜,他倆都各煮各的。」珍湊近孫女耳邊:「我最喜歡中國菜,他教過我好幾道,真是美味!」

「我能跟您學嗎?」

「當然可以!」珍拉響嗓門高呼:「今天就去倫敦唐人街採購食材和醬料。」

婆孫一起下廚,弄得滿屋烏煙瘴氣。料理中菜真複雜,前置功夫多多,又要下鑊煎、炒、煮;打開窗,煙霧瀰漫到左鄰右舍。

瞪著桌上的中式菜餚,女孩簌簌顫抖,添了一小碗白飯,用面紙吸去菜上的油,將菜跟肉挾到碟子裡,先用刀叉切成丁丁,再跟飯粒攪拌均勻,才開始拿起一支迷你匙羹,細口細口地吃。珍故意滋滋嘖嘖誇張地咀嚼,還曬出一張很陶醉的食相。

日復日地,女孩從迷你小匙換成正常規格的匙羹,再換成湯匙;直到她拾起筷子將食物挾入口慢慢咬嚼,忘了脂肪和卡路里,進食障礙的鎖鏈不知不覺間自她腰際脫落。她的棕色長髮逐日濃密,全身的枯骨也長出肉,雙頰鼓起兩朵粉霞小腮幫,前額重現飽滿精神。不用量體重,珍一目了然孫女的身體質量指數已合格過關了。

雖然重拾健康,女孩仍牽掛地關詢:「井外的耶穌如何把井底的人救出來?」珍撫著她的手,柔聲道:「甜心,耶穌其實一直都在井底陪著妳。」

女孩注視外婆的皺紋,像靜止的漣漪,正隨著笑容慢慢擴散開,直到眼眶溢出兩潭湖水,兩丸藍晶眼珠在湖中泛舟,涓涓流出兩串雨,滴落深處最柔軟的地帶。女孩按捺不住,淚流滿臉了。「那麼,我怎麼爬出井呢?」

「祂用眼淚把妳浮起,再抱妳出來。」珍用指尖撫過孫女的眼淚,好想告訴她:「我就是井底的那個人。我自甘墮落,跳進井裡,亂搞關係,一次又一次墮胎,最後不能懷孕,妳的母親是我領養的。我跟妳全無血緣關係,好怕妳飛去香港,跟妳父親的原生家庭在一起。耶穌一直為我流淚,要浮我上來。祂的眼淚已經將妳浮起,把妳從井口抱出來了;我還在井口掙扎,不敢面對自己,沒勇氣告訴妳事實……」女孩不會聽見外婆連串發自井底的吶喊。

婆孫相互凝眸、傾下滂沱淚雨,眼裡燃燒著一樣滾燙的淚水。珍伸手輕觸孫女柔皙的濕臉,女孩撫摸著外婆濕漉漉的鬆垮臉皮;兩人一起浸泡在熱淚中,漸漸浮出井口……

後院欄邊,一整排鮮黃的圓臉蛋神氣地伸長脖子仰望眾光之源。盛夏的太陽濃妝艷抹,將村子烘焙得金光燦爛,烤出暖洋洋的花香。女孩的心鍍上一條亮晶晶的金邊,她伸開雙臂,環抱著陪她走過精神創傷的外婆,彷彿將心裡那條金鏈子掛進珍的頸項。

(全文完,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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