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
在還不太熱的春日傍午,你若從忠孝復興站下車,沿著復興南路不斷向北走,就會踏上復興北路。復興北路其實沒什麼特別,沿途盡是商辦大樓,與台北別處都差不多。你百無聊賴地走在騎樓下,偶爾被店家的擺設吸引,但你若留神,或許會看見安打你身旁快步經過。
等這大路走得有些乏味,你要是拐進遼寧街一條小巷,行經幾棵剝皮樹,再斜越過公園,駐足那間漆著深綠色油漆的美麗咖啡店,一時興起拍照,回去以後將照片放大,通過反光的玻璃窗,常常能看到安,就坐在門邊第一張桌子。喏,就是那個髮長及腰,捲而蓬鬆的。
「安」是她為自己取的名字。那年十三歲的她,首次對人生握有這麼重大的決定權,神色凝重地打開英文字典,仔細地從A翻至Z,最終仍翻回頁首,A for Ann。
安經常穿黑色緊身牛仔褲,戴副細框圓眼鏡。身上若要說有什麼特徵,大概都能加上購物平台愛用的「文青」二字,文青瘦,文青眼鏡,也像文青那樣抱著書和電腦包。和台北許多年過三五的單身女性相仿,安這人並不熱衷於創新,每次到店裡都點兩倍濃縮的熱拿鐵,而後從布包裡拿出幾本書,或展開筆電,總之一個埋頭,下午就悠晃過去。
安和大江健三郎共度了那年情人節。白色情人節則是和奧茲威辛的倖存者普立摩李維度過,捧著《滅頂與生還》,發了篇嚴肅的閱讀筆記,幾無迴響。就是當晚在手打烏龍麵店,獨自喝著熱麥茶,透過塑膠隔板見旁邊小情侶捏著彼此的手,幾度發出咯咯的笑聲,那一刻,安忽然發現自己的存在對這人世,益處甚少。
既然故事標題有「愛情」這等字樣,角色自然不只一人。
剛從忠孝復興站下車的你,若朝復興南路另一頭走,遇上仁愛路左轉,行過仁愛醫院,駐足從前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敦南誠品所在的圓環,圓環左側一條小巷中,一棟三十年的電梯大樓裡,住了三十歲的鮑伯。或許你已經猜到了,B for Bob。
鮑伯的房間有扇窗,從十五樓望向隔壁的私立高中,隱約能見春風吹得裙襬搖搖。
雙人床畔的木櫃上,七橫八豎地疊滿了鋼彈模型,然而你若仔細翻找,裡頭該有幾個木雕的十字架和一雙禱告的手。正對床板那面灰牆掛了米色的布軸,剛健的毛筆落款:「你們求,就必得著」。
在鮑伯甚少使用的書桌上,除了聖經和荒漠甘泉,只有一本《木偶奇遇記》,書脊上,金色的皇冠標註「優良兒童讀物」,書況近全新。而翻開那本封皮有些老舊的聖經扉頁,還能看見鮑伯十二歲時留下的生嫩筆跡:「願更像基督。WWJD」,每個英文字母都用黑筆來回加粗。
一則愛情故事若只有兩個角色,雖然乏味,也差可接受。然而,這故事有位第三人。
你常聽到人們拜月下老人,條件洋洋灑灑地列了一整頁A4,就巴望月老為自己和有緣人牽起紅線。有些人還真的隔年就帶理想對象到廟裡還願。月老在那些人的描述裡,慈眉善目,有求必應,儘管真正出場的戲份並不多。
談到感情,安和鮑伯心中也有篤信的神祇,聖經中那位偉大全能的耶和華上帝。只是彼時的他們還不知道,上帝這角色,儘管看不見摸不著,參與度倒比誰都高。
還有啊,上帝可無意學月老當個許願池那樣的好好先生。這得對照到兩人的禱詞。
打從鮑伯還在少年團契裡搖頭晃腦地背聖經,他就認定自己這輩子非結婚不可。真的。不然保羅形容的,基督與教會之間的奧祕,他要打哪兒領會呢?雖說,若追根究柢,鮑伯更想一窺的奧秘,其實是書拉密女和良人究竟在母親的睡房做些什麼?「太陽如同新郎出洞房」又有多風發啊?你甚至可以說,鮑伯的性啟蒙書,就是聖經。因此,自從二十六歲那年初嘗失戀的滋味,鮑伯就常以那句「房屋錢財是祖宗所遺留的,唯有賢慧的妻是耶和華所賜的」為自己禱告。這句話對他來說,特別有溫度,幾乎貼著胸臆。畢竟,每天住在那間三房兩廳的仁愛大廈,上帝的話已然成就一半。
關於賢慧,鮑伯有自己的想像。儘管國語辭典上,賢慧本意只是善良且深明大義,卻約定成俗地被聯想成女子下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那類意思。鮑伯對女人持家的才能不大感興趣。他心中代換的,是有頭長直髮,性格活潑、可人,彈得一手好琴,年紀約二十五的女子。你若從自己的童年記憶中召喚出彼時的鋼琴老師,大概就能揣摩出鮑伯甜甜幻想的原型。
說巧不巧,這句話,安也喜歡。這倒不是說她是女同志,恨不得也給自己找個賢慧的妻。安讀的聖經是性別平等(gender inclusive)的當代新譯本,裡頭以congenial spouse取代了賢妻。這會兒,安覺得自己也有了參與感。
Congenial在Marriam-Webster字典上的辭意是本質、性格、品味相同,而安的解讀是,各方面都堪以匹配。在安給自己勾勒的藍圖裡,那人書櫃上不能沒有費茲傑羅、蘇珊桑塔格,也早就看過《憂鬱的熱帶》。這些讀物其實都擺在拋棄安的作家前愛人書櫃裡。安相信,這樣的對象堪為她寫作的領航者與繆思,激盪出最深刻的作品。
若你是上帝,大概也會覺得安列的條件有點意思。
儘管上帝並不打算按她的要求將良人備妥,但在安一生的情感經驗裡,上帝可是幾度向她喜歡的作者致意。譬如那篇讓安讀後掩卷哭泣的短篇吧,故事大意是這樣的:
「女人被男人虧待,懷著畢生的羞恥坐火車離開。幾十年後某天,兩人在繁忙的城市偶然重逢,生命裡早有了各自的際遇。那一刻,擁擠而倉促的街上,根本不可能為對方慢下腳步,只是隔著人群遙遙相望。
『妳好嗎?』男人大聲問。
『不錯。』女人答,又覺得還不夠似的,『很開心!』」
說起來,安過去的愛情經歷都止於第一個句點,但那些故事對飽覽萬事全貌的上帝來說,可都寫完了。畢竟神不受制於線性時間,在祂看來,「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安還沒踏上舞台,上帝已能用食指將游標拉至劇終。於是這神的時間與安的之間,便產生了巨大的時差,這時差讓安始終沒看出上帝也是文采斐然。
人們常對著晚霞與星空,讚嘆上帝的神斧神工。上帝作為一個藝術家,其藝之高,的確無可比擬。然而,少有藝術家是徒有藝術家才氣,卻不具藝術家脾性的,不論你要稱之為品味或曰,美的堅持。比起外在高潮迭起的情節,上帝更感興趣的,是角色內心九彎十八拐的轉折。而這類內在轉折,鮮少見於事事順心的人生。
在基督徒的想像中,上帝像個老媽子那樣,每分每秒惦記著他們,創造萬有都為了供人類享受。於是,這良善又無所不能的上帝要是沒給他們做最好的安排,他們纖敏的心靈便要承受不起,坐困愁城。他們嘴裡稱上帝是自己生命的主,卻希冀祂凡事遂自己的心願,不知自己正同時握著神本與人本兩樣極端的概念,心智不夠複雜者,難免要失了平衡。
上帝心中的確掛記著人,也以他們的益處為念。只是,上帝以為的有益,人往往得換過幾次位子、從遙遠的以後回望,才看得明白。還有些時候啊,祂將小小的樂趣,獨留給自己。
其實,安和鮑伯要是曾仔細考察聖經,就會發現以色列先祖的婚姻中,愛情鮮少是重要元素。他們之中有些人甚至長年為不孕症所苦,或就牛羊的騷味,爭寵、爭生兒子的機會。在這樣的歷程中,他們或和上帝摔跤,或尋求安慰,後世的讀者倘若細看文本,總會驚覺,故事的主角分明是上帝。想當然耳,隨工業化一同量產對愛情的浪漫懷想,雖是商人心中的盤算,在上帝眼裡,卻乏善可陳。
這解釋了何以上帝對兩人的擇偶清單,看似不怎麼當真。
安若曾留神,在她遇見鮑伯那天稍早,萬裡晴空中獨有一片巴掌大的雲朵自海面升起。或者,鮑伯是那樣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地和她在市立圖書館的電梯裡相遇,鮑伯來替母親還的《四種愛》,安正打算要借。很多年以後,安回想起,會發現上帝四處留下指紋,即使當時的自己視而不見。然而,彼時的兩人只消談兩句,安便知道鮑伯並不落在自己的守備範圍。
反之,在鮑伯那頭,一切卻一發不可收拾。瞧他和安說話時,連耳根兒都紅透了。儘管,安和鮑伯的理想型,除了性別相同,再無疊合處。你可以說,鮑伯就像海中被風吹動翻騰的波浪,毫無定見。而當鮑伯竟無比認真地將這件事帶到上帝面前,「請賜給我好機會」,態度堅貞得彷彿自己未曾有過他想,你又忍不住轉念:實在是單純得像個孩子。縱使,將孩子與單純輕易劃上等號,到底是成年人的一廂情願。
上帝垂聽了鮑伯的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