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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蓀
那天,安是這麼盤算的:主日崇拜結束後,獨自看場電影,然後將看了好幾個月那雙暗綠穆勒鞋帶回家。走進鞋店,繞過那些人造皮包與特價的鞋款,卻發現鞋已不在展示架上。安感覺心臟被槌了一記悶拳,想起了前一夜,見她遲遲不婚的友人同她分享的故事。
故事中,村裡淹大水。有位老翁,堅信上帝會親自救他,即使救命筏三次經過他的窗臺,他都擺手拒絕:「年輕人,上帝等等就來了。」
老人自然是死了。到天上,他質問上帝:我不是信靠禰嗎,禰為何不救我?
「如果你說自己想結婚,卻一次次拒絕身邊的對象,大概也怪不了上帝。」友人語重心長。
你可以說,安因為沒有買到那雙鞋,這才答應了鮑伯的邀約。
那陣子,鮑伯只要安排賞花,總是奼紫嫣紅,百花爭艷。兜風時,即使綿綿細雨落在車窗上,回程卻看到厚重的烏雲從中綻開,露出的晚霞同大家閨秀的襯裙那般低調卻又極致奢華。兩人心中都升起了暖意,一道細水長流的溫情。即使,此刻在他們身旁的,不論是好心的遊覽車司機、素昧平生的路人,或者一條柴犬,胸口的幸福程度,其實差別不大。
讓安最終下定決心接受鮑伯的,是教會從國外請來的婚姻專家,一上臺就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論嫁給誰,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嫁錯人,發現自己根本愛不下去。」安耳邊響起一陣嗡嗡聲。
一雙鞋,三艘小船,幾場雨,還有那句,「這時你要縮小自己,仰賴上帝。」
「但上帝,我真的無法將自己縮得更小了。」
十年後,你要是偶然見到哭喪著臉向上帝禱告的鮑伯,大概會有些震驚。
他瘦了十公斤有,已能將身體裝進日系S號的棉T。鮑伯笑的時候不再咧開大嘴露至第二大臼齒,而是標準的六齒社交微笑;從前的大嗓門不復在了,還掌握了恰好的沉默能使人顯得有智慧這般真諦。鮑伯當起了節目製作人,邀請各行各業的人來聊天,那傾聽的專注與應對的真摯,總教來賓流連忘返。你幾乎要偷偷懷疑,平常是不是沒人陪他說話。
訪談結束以後,鮑伯習慣獨自開他那台黃色跑車上山,在茶坊坐上一陣子。
從前的小老闆如今蓄起八字鬍,拿起陶壺沖茶時,多了分刻板印象裡那種古風。小老闆看到鮑伯,總會端出蜜茶鵝和只留給熟客的金萱烏龍,兩人並不交談。將茶喝得很慢的鮑伯,時而翻看手中的書,時而對著遠方的漁火與月影,發長長的呆。此時,你若拿聽診器貼近他的胸口,會聽見他反覆問上帝:為什麼?
等到年輕人紛紛現身的九點半,鮑伯會捲起外套離去。
鮑伯知道,沒有人會留盞燈在客廳等他。這一刻的安,想必還在自己的房間看書寫字。
自己的房間。
鮑伯還記得自己當初幫忙安將幾百本書搬上他為她訂製的巨大書牆,要她從此安心在房裡工作那刻,安眼裡閃閃的淚光。
安請設計師為書房漆上咖啡店那深綠色的美麗油漆,在茶几上擺了台義大利進口的咖啡機,從此,一個人待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長,後來索性以窗邊的沙發為床,一窩就到天明。
漸漸地,鮑伯覺得自己儼然成了房東。而安履行夫妻義務時,臉上的表情也像個房客付租金那樣,銀貨兩訖,毫無熱忱。有次完事後,就在鮑伯即將陷入沉睡之際,安告訴鮑伯,臥室的玻纖天花板原來恰好是八十塊,其中三塊還留有經年的水痕。
安還是不斷買書。鮑伯也不是不曾嘗試理解安的興趣,只是,當他幾次費力地讀完安遞給他的書,無比誠懇地說出「這本書教我們要成為更好的人」,鮑伯看著安眼裡的光芒變得越來越黯淡,有天,終於「啪」一聲熄滅了。等安買來的書終究填滿了層架間所有的縫隙,鮑伯知道,隔開兩人那道牆,也就此篤實了。
姑且不論安需要的獨處是那麼龐大,幾乎壓得鮑伯喘不過氣來,真正教他心灰意冷的,是那次,他發現安為了刻劃小說裡一個討人厭的紈褲子弟,對鮑伯鋪滿兩個抽屜的袖扣以及那些按色調陳列的真絲領帶,投以他未曾見過的興致與柔情,還將鮑伯的口頭禪放進角色嘴裡,「西裝是一分錢一分貨」。當鮑伯向她抱怨,安說,「這是小說。我這不過是角色鑽研。」
對話隔天,安就在小說人物頭上戴了頂綠帽。
明明在婚姻裡,兩人卻各自寂寞。
從外頭看,安與鮑伯多年的婚姻生活酷似一部低製作成本的紀錄片,連場景也捨不得換。但你若甘願乘艘小艇,沿著安那條閱讀的長河,奮力地划槳,一路上,深邃的思索、踴躍的想像與幽微的情感將編織成巨幅的錦繡山河,波瀾壯闊。你幾次仰望驚嘆,難以相信這絕美的鋪排,可能出於偶然。
待你好不容易回神,輕舟已過二十年。
一身薄汗的你踏上現實的彼岸,發現自己正好趕上安的新書發表會。
安的作家前愛人也來了。年近六十的他,剛離開第二任妻子。
前愛人相當篤定安的小說多處影射兩人的過往,又熱切地品評安寫得好與不好的地方,興致高昂時,仍如從前那樣微瞇一隻眼。安卻啞然。三十年過去,作家仍意氣自得地覆述使自己年少即擁有文名的那套說詞,安幾乎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樟腦丸的防腐氣息。正因前愛人不動如錨,安這才發現,自己已向前走了這麼遠。
見安反應冷淡,男人忍不住問,「妳好嗎?」
「不錯。」安撇頭,見幾尺外的鮑伯。二十年言語稀少的婚姻中,壓根不愛閱讀的他,因安而勉力讀完的書,竟早已超越眼前的作家。安的胸口忽然湧上一股揉合了羞愧的巨大溫柔,險些讓她流下眼淚,連忙讓自己維持平衡似地補一句:「很開心!」
那天夜裡,安緊摟著熟睡的鮑伯,久久無法成眠。
後來,兩人的確有過一段感情很好的短暫時日,像長年悄無聲息的麥田,終於迎來夏日的風。
直到鮑伯又一次獨自到山上的茶樓。那天他心情特別好,一改往常地給自己點一小瓶威士卡,而此時,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
認識兩人的友人私下總說,鮑伯離開以後,安的小說才終於跳脫了風格模仿和語言實驗,開始有了真心。
從前安總以為寫作得鑽研的是角色,但當她回到不曾如此冷清的房子,卻發現,她從來不曾鑽研的,其實是自己。當她憶起生命中有那麼多片刻,讓她想要回返,修補、收回,或者再無保留。
上帝就這樣將安與鮑伯的故事反覆翻閱,遇上喜歡的段落,甚至不由得咯咯發笑。
祂喜歡鮑伯愁眉不展地前來傾訴委屈。鮑伯不知道,上帝將祂當年對以色列人得不到回報的愛、基督為教會捨己的愛,都分了幾口讓鮑伯嚐嚐。而每次鮑伯被婚姻的苦楚逼得一步步往角落挪移,他其實也一點一滴坐實在上帝懷中,像五歲的他老愛坐在父親腿上,髮梢還帶著泥土的氣息。
上帝也很欣慰,安是那麼懂得欣賞自己按時節處境遞給她的每本書。安這輩子所有的作品,上帝都留了底稿,還給每篇寫上眉批,像最偉大卻寬容的作者對待新手那生澀又莽撞的行文,既苦惱該給些什麼建議,卻又忍不住被逗樂。
而最讓上帝愛不釋手的,始終是結婚那天,兩人之間隔了一面牆,各自站在鏡子前那段。
鮑伯興奮得手舞足蹈,而準備套上白紗的安,對著鏡子,使勁將胸前的脂肪、腋下及至背部的贅肉全都掃入罩杯中,臉上的表情既莊嚴、悲傷,卻又毅然決然,宛如就要加入革命的隊伍。
上帝實在喜歡安如此嚴肅地看待手中握有的自由意志,像十三歲的她為自己取名字。
即使在上帝眼中,安就像頂愛嗅聞的小倉鼠,費心選擇的路徑不過是別人撒滿堅果那條。要是安聽得見上帝的聲音,就會聽見上帝勸她:要有點幽默感。
上帝心滿意足地將兩人的故事闔上,正準備歸位至標註「好故事」的巨大層架時,一張分類卡自夾頁中滑落:「關於愛情」。上帝莞爾一笑,將書籤再次夾妥,而後悠哉地取下旁邊那部:《Chelsea and D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