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聆
最後一次探望海倫阿姨時，她追溯了許多往事，以前沒聽過的、很私密的故事：與亨利叔叔怎麼認識、交往到結婚；剛到美國時如何以一亞裔面孔在白人世界裡，從基層做起一路升到主任秘書；疫情期間被診斷罹癌後，上帝如何派遣一位天使透過視訊為她進行另類醫療護理，讓她免去手術與化療的辛苦……
「我好感恩，好感恩！」嘴角盪出笑意，剛過生日的海倫阿姨，保養得宜，氣質高雅，不認識的人以為她只有75歲！左眼角底下那道疤，是小時候不小心撞到方桌尖角受的傷，愛漂亮的她沒想過去整容，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明顯，那疤痕反而成為她的特色。
「神對我太好了！」
神對她真的好！
氣質優雅的美麗海棠花
95歲的優雅，寫在靜謐柔和的容顏裡。她的臉細緻光滑，極少皺紋；她的鼻尖亮而精緻；她的眼神，通透而閃著迷人的光采。歲月如詩，化成一道穩重的光芒，映射她內心深處平靜安詳的湖面。她的舉止有舊時代的教養，講分寸、重禮數，帶著淡淡的矜持與從容。
打從我認識海倫阿姨第一天起，她便是一位穿著極為講究的女士。一身充滿品味、典雅的打扮，無論色調或剪裁，都散發著一種與時俱進又不失經典的氣質。高貴而不張揚，一如她的人生態度。
儘管進入耄耋之年，她仍然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與好奇心。她喜歡讀經和品閱屬靈小品，樂於為人禱告，分享信仰。打開手機，兩個月前她才轉傳一則亞裔社區被搶劫的新聞，要我出門買菜時當心四周環境。上個月最後幾則與她的通信，問她好不好？可不可以去看她？她說：「謝謝你的問候，我的健康每下愈況，上帝祝福你。」
當然要問候，當然要關愛，她是我不久前剛過世的父親認識超過半世紀的老朋友呀！自覺是個虧欠的晚輩，認識海倫阿姨一輩子，不知道她有一個好聽的中文名字：陳麗棠。
動盪大時代舉家遷徙
生前鮮少談論自己家世的海倫，父親從事造船業，家裡九個弟兄姊妹中，她排行第七。姊姊Nancy比她大兩歲，是她最好的朋友。戰亂中，家裡經濟捉襟見肘，海倫學習如何在物質匱乏的情況下求生存。
1946年，海倫阿姨全家從中國上海逃難到香港後，租屋定居。女房東勞太太一眼看上她，常找機會與她閒聊，一邊為兒子亨利娶媳婦著想。兩次見面後，一次受邀到台灣做客，亨利熱情招待，並在海倫離台前帶著她去選訂婚戒指。
一切雖來得突然，但是在動盪的大環境下兩人感情的進展卻又顯得自然。海倫欣賞亨利為人老實、誠懇，負責任。唯一的小缺點是他有抽煙的習慣。這對於愛乾淨到近乎潔癖的海倫來說是一項很難接受的事情。後來亨利叔叔為了愛妻毅然戒掉煙癮。
結識跨越台美兄弟情
兩人結婚後在台南定居。亨利在美國亞洲航空公司（CAT）任職，結識了一群講上海話的好朋友。這段跨越半世紀的友誼從台南一直延伸到洛杉磯。這圈朋友當中，爸爸、亨利以及華納叔叔三人建立親兄弟般的情誼，爸爸每次回台灣度假過境香港時，會特地跑一趟舶來品專賣店「龍子行」，買三條領帶、三套西裝、三雙皮鞋帶回台灣給他的兄弟們。
亨利與海倫膝下無子無女，但是會玩一兩手魔術的亨利叔叔在一群「大人」裡最討孩子們的歡喜。「要不要看我變魔術啊？」每次聽到亨利叔叔用一口夾雜廣東和上海腔的普通話吆喝時，幾個小毛頭便會咚咚咚跑到他跟前坐下來看他玩把戲。
當年我父親被派駐越南工作，越戰結束美軍撤軍前夕，對父親生死音訊渺茫時，好幾個夜晚我們在海倫阿姨家，大人商討事情，我和妹妹在沙發上累得睡著，直到被海倫阿姨溫柔喚醒，亨利叔叔和媽媽把我們抱起來，在寂靜的夜色裡一路護送我們母女仨平安走回家。
夫妻同心溫暖異鄉人
80年代，我們舉家移民洛杉磯，爸爸與他的兄弟們再度連結上。只是初抵異鄉，每個家庭都忙於承擔現實的考驗，疲於為生活奔波。直到爸爸與亨利、華納叔叔三人邁入退休銀髮族的年紀，幾位老朋友才又頻頻相聚打牌話當年。
海倫阿姨如何信主我不清楚，只知道後來再度相聚時，她已成為一位敬虔的基督徒。她與亨利叔叔以教會為家，熱心參與教會的各項活動與服事。為了教會植堂，夫妻倆奉獻了平生辛苦的積蓄，也跟著牧師和師母探訪會友，花心思烹調拿手料理雪裡紅與精緻的鬆糕，溫暖了許多異鄉人的胃與心。
喪夫罹癌繼續忠心事主
六年前亨利叔叔過世，留下無依無靠的海倫阿姨，她藉著信仰與教會肢體的陪伴走過喪夫之慟。她身上有一種堅毅與被生活磨礪出來的「向前看」個性，經常打電話來安慰前一年失去妻子而頹喪到自艾自憐的父親，「這就是人生啊，小哈，你要堅強，繼續靠主啊！」
疫情期間，海倫阿姨被診斷患乳癌末期，她沒有喪失努力活出光彩的勇氣。一位遠親孫姪女喬伊斯遠距為她提供結合中西醫的醫療護理，每早起來在電話裡跟喬伊斯報告身體狀況、拍照，按照醫師開的處方為自己熬中藥、做運動、敷藥；即使自己身體虛弱仍不願拒絕朋友打來的問候電話，手機一接就是一小時，「你連氣都沒了，不要再講電話！」看護必須這樣嚴厲，才能達到警告她的效果。
海倫宅心仁厚，處處寬容體恤僱請來照顧她的看護。
在開始一段試用與磨合期裡，她忍受對方急躁近乎無禮的個性。有次看護開車帶她去參加一位親戚的追悼會，看護到家中時，看到海倫阿姨動作遲緩，一路碎碎念，急急把海倫趕上車後，又發現她忘了帶追悼會相關資料，導致後來嚴重遲到，心急的看護徹底失控，從海倫上車一路上對她大聲咆哮到下車。
「追悼會上我哭得好大聲，因為實在是感覺受了委屈！」海倫阿姨分享這個故事時，我無法置信地看著坐在我眼前這個說話輕聲細語、連蚊子都捨不得打死的優雅婦人竟被看護如此對待！
才德婦人散發迷人馨香
追悼會回家後，海倫阿姨不但沒有讓看護走路，反而先主動跟她道歉，說因為自己沒有準備好，延誤行程，造成看護情緒緊張，是她的錯；原本氣焰高漲的看護此時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態度需要糾正，態度終於柔軟下來，跟海倫阿姨致歉。
海倫用寬恕與謙卑換得這位看護的尊敬，一如她的天父所教導的，「你們若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你們若不饒恕人，你們的天父也必不饒恕你們的過犯。」（馬太福音六章14-15節）
「除非萬不得已，她是一個不願意麻煩人的老太太！」另一位照顧海倫17年到她臨終的看護告訴我，「知道自己病情後，她就策劃自己的後事，從選棺木到上面的玫瑰花完全自己搞定，她說這是『一條龍』，都選好了，旁人不需要操心！」
儘管膝下無兒無女，海倫阿姨在世上所擁有的愛不亞於任何一位兒孫滿堂的婦人。在日子滿足的時候，天父榮耀接走她親愛的女兒！
如今這朵高雅美麗的海棠已在天上，仍持續散發她獨特迷人的馨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