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

我不知道其他作者和編輯見面是怎樣的情形。我很緊張。穿著沒有輕浮印花的白素Ｔ，徹底蓋至腳踝的黑長褲，基本款的帆布鞋，和自己衣櫃裡最典雅的側背包。

倒不是希冀她從此視我為文青雅士，多留幾篇稿──正經可靠，值得交付所託，這是我巴望投在她心裡的印象。

我緊張，因為我就要「領養別人的小孩」。

領養植栽同時開啟眼界
編輯Ｐ是副刊編輯，成天審稿，為人作嫁，但她自己的文章其實寫得比版上的作者都好。當然不是為了自慚形穢而約見面。Ｐ是個綠手指。某天，在她臉書上看到有幾盆植物要賣，其中一盆，暫且稱它為小可愛（後來才知道它叫小盼菩提），叫人一眼鍾情。

不像孩提時候畫的葉子那樣，從縱走的主脈對稱分出側脈，小可愛的葉脈像河川那樣恣意分流，各走各的路，而葉片幅員漸廣，最終形成圓潤和暖的沖積扇。

好不容易搬進了自己的小套房，立刻傳訊問Ｐ，還有得買嗎？Ｐ說，對認識的人，她都用送的。

從Ｐ手上接過小盼菩提以及她額外相贈的斑葉黃金葛。那刻起，世界於我彷若新生般。

走在路上，所思所見盡是植物；色瞇著眼就罷了，還偶爾情不自禁伸手摸一把：哪盆看來已經可以分株？哪盆幾乎能輕易偷走？舉頭三尺卻見攝影機照著我。

去買甜甜圈，從此要沿著人家的植物圍牆繞行一周，看人家的孩子怎樣飛黃騰達：龜背芋裂出三級孔、山烏龜開枝散葉十餘片，起司更是攀窗爬櫺卻又懂得探根謙卑。

而我在心裡練習，別拿自己的孩子與別人比較。

謙虛請益指望綠孩成長
那是小盼和斑斑移居我家的隔天。

我透早就打開陽台的門，為兩名新生各拍張大頭照。一整天上班都企盼著，回家就看到昨日的新芽又向上抽了一些。

踏進家門，鞋子隨意散在玄關，就衝向陽台。

一切都還好似昨天。宛如靜物。

對揠苗助長的故事忽然那麼地同理。

忍到第三天，沮喪難耐，遂敲友人訊息。

想植物移居新家，表現出一點活力歡快，不算過分的要求吧？

後來才知道，換環境帶來的通常不是驚喜，而是驚嚇。有些植株得花上幾週、幾個月才能適應回神。

「你多買幾盆吧。這樣就無暇定睛一兩株。等你不看的時候，它們就長大了。」

隔沒幾天到賣場，搬回龜背芋和窗孔龜背芋各一，都是「幼兒」。將它們放在ubike前方籃子裡，即使用最慢的速度騎，個兒稍高的龜背芋仍被風吹得搖頭晃腦。是心虛吧，才格外張揚：雖然我只有騎腳踏車載你們回家的財力，但我對你們的愛絕不比任何人少！

朋友形容我這是新手的魄力，初生之犢的膽識，換盆、剪枝，樣樣都想自己來。在酷熱的陽台弄得一身汗，心裡卻快樂無比。覺得自己正過著真實的生活，把手弄髒。

向來覺得權威人士可疑的我，變得前所未有的虛心。平常講究的禮數，那陣子再也顧不及，沒有訊息事先知會，總是視訊電話拿起就撥了，鏡頭上，就是我家那幾盆。

而植物前輩們的說法各異。

殷切期待加上言語鼓勵
早我幾年入門，卻幾乎將手邊的植物都養死的前輩說，她現在一律不抱期待。能活就是奇蹟。

將好幾株植物養得比人還高的友人分享，她天天給植物們擦背，換土、上油，以行動證明自己的愛。

已然成植物專家，能背出每盆植物的學名，也將自己過半收入都砸於其上的友人則說，重點在天天講鼓勵的話。也不難想像。若你有三百餘盆，言語育兒大概效益最高。

「我叫它們要加油，我會買土跟漂亮的盆給它們！」第一天練習的我，興致勃勃。

「這太像亞洲父母了。」友人出言提醒，「你該說他們很綠、很可愛，今天站在雨中辛苦了。剛來到新家都好嗎？」

「我如果現在出去改口，它們會不會覺得我為人很不誠懇，親子關係交惡？」

「或者你換個聲調，讓它們以為家裡很多人？」

那之後，每個進我房間的友人，都得對植物們說幾句鼓勵的話。

朋友們聽見我的植物園開張，或分送苦楝油與肥料，或贈以自己用不上的舊陶盆，還有朋友送來一株到手香，那味道真好，我摘下幾片葉子放入小木盤裡。

不禁想，養植物的人，心地都好。

拿到肥料當晚，就興致勃勃地為每盆植物施肥，希望他們吃得營養，迫不及待地長大。

喊話期待活出名字真諦
回想起來，那天，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小盼健康的樣子。

或許是太多的肥料，或許是接連幾陣午後的雷雨。

小盼原有七片葉子，施肥後一、兩天，最大兩片葉子隱約有些黃，但畢竟小盼的別名是金背榕，我以為那說不定是背面的金，透到前頭來了。週末出了趟遠門，回來，便發現小盼落了第一片葉子。隔幾天，又一片。

那一個多禮拜，小盼全然佔據我心神。每個早晨第一件事，便是拉開窗簾，探望窗外的小盼還好嗎？每天為他拍張照，想看看相較於昨天，是否有好轉的跡象。鼓勵的話說盡了，友人教我的急救方法也嘗試過了。朋友甚至對小盼喊話：你要活出你名字的真諦—：盼望啊！葉子卻愈落愈快。最後，是一夜兩片。醒來，只見小盼光禿禿的莖，落魄地插在水裡。來我家還不到一個月。

我不敢告訴編輯Ｐ。連投稿都不敢。怕她問起小盼的近況。

將那陣子擔心小盼活不成，放在購物車裡又不願貿然下單的小盼2.0，默默結帳了。心裡卻還是空洞。遂又多買了三盆，像要用強大的生命力，彌償將小盼害死的自責。

沮喪得忍不住敲友人：怎麼辦，盼望死了。養植物這件事，似乎徹底和信仰的內涵背道而馳了。朋友聽了卻莞爾：看你這樣，倒體現了何謂「關愛受造物」。

儘管是句玩笑話，卻叫我想起這段時日，這些植物曾帶給我怎樣的驚奇與快樂。

體會造物者的美善溫柔
從賣場買回來的龜背芋只要喝飽了水，就站得亭亭玉立，筋骨還嫩嫩的新葉卻老追著太陽跑，一天之內扭頭又折腰，那是180度的華麗迴旋。

窗孔龜背芋濃綠色的葉片上，布滿活潑的小孔洞，像是造物者設計時一時興起，想起了瑞士起司。適才入手的霜心合果芋葉子呈心型，在宛若炭筆素描出來的葉脈上，還鋪了一層銀亮的霜雪，叫人打心底喜歡。稍微脆弱些的馬賽克竹芋來了幾天，也漸漸穩定下來。將它蘋果綠的葉面對著光，能看到葉脈間一條條細小的深綠筆痕，像孩子的塗鴉。

那鋪張諸天，安置星宿，教群山聳立又命大海不得越過疆界的上帝，竟不忘一片葉子的榮華。

為一朵嫩芽的美所震懾，欣喜雀躍時，我想起造物者也曾看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為一盆掉葉的小盼菩提傷神而顧不得其他植株時，我想起那位大牧者也曾為一頭失羊而撇下了圈中的許多。

雖說叫植物生長的終究是上帝，未有育兒經驗的我，或也因此學會關愛些什麼。那些清晨的澆灌，黃昏的愛語，手忙腳亂的分盆，和期盼得殷切的施肥（但，可能過於殷切了）。餘下的，便是漸漸成長的耐心。

不知那位溫柔的造物者，是不是也這樣照料自己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