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立權
奶奶在老家去世了,一百零五歲,是喜喪。
我隨爸爸回到西山老家奔喪。在記憶中,這是我第三次回來。
一、
第一次回老家是我上初中那年,因為那年爺爺去世了。
我跟著爸爸從楊城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飛機到達西山機場,又轉了六個小時的大巴車到了縣城裡,然後坐著大姑父開的三輪車顛簸一路,到了山腳再徒步半小時。終於來到土房子村的村口。
土黃是這裡的底色。山是土黃色的,地是土黃色的,房子是土黃色的,天空飄著的灰塵是土黃色的,村裡老人臉上的溝壑是土黃色的,連婦女小孩的臉上也是土黃色的。這裡的一切事物都像蒙了一層黃土風沙。
爺爺的家是在村子的東側靠中央的位置,但在村口已經拉起的黑色橫幅,寫著「李家治喪」。去往爺爺家的一路上布滿了冥錢和白紙幡。聽爸爸說,這是西山人的風俗。當年太爺爺去世時更講究,一路上除了這些,還有花圈、黑旗和哭喪的人群。
我說,「太爺爺肯定很受人尊敬,大家才那麼傷心。」
爸爸扁嘴,聳肩,搖搖頭說,「都是花錢請來撐場面的。」
我說,「那肯定特別有面子,以後我也給你請一群人哭喪。」
他賞了我一個耳光。
到了爺爺家,門口又是一大白花拱門,上面也是用黑字寫著「李家治喪」。我問爸爸,裡面哭喪的人也是請來的嗎?
他正準備再賞我一個耳光,一把聲音把他叫住了。
「七郎回來了。」
我後來才知道,七郎是爸爸的乳名。因為前面有六位姊姊,他是最小且唯一的兒子,所以大家都叫他七郎。
叫住他的是一個臉圓腿短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洗得有點褪色的深藍色條紋網球衫,同樣褪色的牛仔褲和滿是土灰的老爹鞋。
「二姊夫。」爸爸推了我一下,「小子,叫人。」
「二姑父,你好!」
「小光長這麼大了,上次見到,還是一個抱著吃奶的小子。」腿短的二姑父一開始想摸我的頭,卻不夠高。為了化解尷尬,他轉向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爸進去後,先是對著棺材三跪九叩,接著是披麻衣戴孝布,瞻仰遺容,上香,燒紙。
爸爸在做這些的時候,我坐在靠門的椅子上。一來不想捲入這繁瑣且詭異的禮儀中,二來是裡面的氣味實在有點難以忍受。一股酸臭發黴的味道中,夾雜著紙張燃燒的焦味,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令我反胃作嘔的味道。
我一邊對抗著令人窒息的氛圍,一邊想發短信給身在楊城的媽媽吐槽一番。但這地方,連2G信號都極其的弱。進度條一直卡在98%,硬是發送不出去。
「請你吃糖。」
一隻皺巴巴卻白皙的手掌托著一顆糖遞了過來。糖是那種圓柱形的喜糖,紅色包裝紙上印著囍字。
看到糖的瞬間,我先是毛骨悚然,然後整個人向後傾,差點摔倒。
「嚇到你了?」那雙皺巴巴的手拉了我一把。
「沒事,沒事。你是?」
眼前的老人,我並不認識。但她跟這裡的人看上去都不一樣。她臉上沒有那種土黃的面紗,她的雙眸像是明亮的黑珍珠,頭髮是閃亮的銀絲。說話時,露出的牙齒是整齊的象牙白,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洋溢的是幸福的笑容。
「小光啊!我是你奶奶。」奶奶把糖塞到我手裡,比了個噓的手勢,「今天奶奶請你吃糖,不要告訴其他人。」
說罷,奶奶就去找爸爸和她的女兒女婿們了。我看著這紅色的喜糖,再看看客廳中間黑色的棺材。除了詭異,我找不出第二個形
容詞。
這次奔喪之旅,因著我的急性闌尾炎提早結束了。
爸爸說,我那天晚上不知道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肚子痛得幾度暈厥。我媽在電話裡一直吼他,說不能在縣裡的醫院做手術,一定要送到城裡去。後來是三姑父借了單位裡領導的小車,一路狂奔,5個小時將我從土房子村送到西山市第一人民醫院裡。等我下了手術檯後,三姑父又將爸爸載回去了土房子村裡,繼續後面的流程了。媽媽則從楊城乘夜車過來,照顧我。
我跟媽媽說了奶奶和喜糖的事,她說,
「你現在給我講鬼故事嗎?」
「我說的是真的。」
「你跟你爸說。」媽媽沒再理我,繼續搞她的事業去了。
二、
我第二次回西山,是我結婚的時候。
按照西山習俗,我是長孫,也是嫡孫,是要在村裡擺三天流水席的。但媽媽說,奶奶堅決不讓我帶妻子回去土房子村。連他們都理解不了。按理說,長子嫡孫回老家擺流水席,是一件讓老人臉上有光的事。為什麼奶奶不單沒有一點喜悅之情,還極力阻止?任憑誰去勸說,奶奶都一言不發,只是反對。
幾經周折,在姑姑和姑父們輪番勸說後,奶奶才妥協,讓我們回西山市里的酒店辦酒席。但請的客人也只能是家裡的至親。
雖然不解,但倒是合了我和妻子的意。我們本就煩這些繁文縟節的事,加上西山的婚俗陋習在社交媒體上也是相當劣跡斑斑。情緒上已經十分抵觸。得知這個消息,我和妻子簡直喜出望外。我們決定在婚宴上要好好答謝這位開明的奶奶。
喜宴的日子臨近。我們一家提前幾天到西山。十年沒回來,這裡的變化可不是一般的多。機場從一個簡陋得像客運站的矮樓,擴建成了兩個航站樓,其中的裝潢也能媲美楊城的新機場。城市裡的高樓拔地而起,大型綜合商場林立,在楊城常見的餐飲、服裝品牌,在這裡也能隨處可見。連塞車的主幹道,也十分相似。但若論道路規劃,這裡的人車分流,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道的規劃可能比楊城更優秀。
聽爸爸說,奶奶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土房子村。所以,我和妻子一邊籌辦喜宴,一邊熟悉這座城市,籌畫著帶奶奶去哪裡玩。
喜宴當天,我們並沒見到奶奶。大姑父說,前一天的晚上,奶奶在家裡洗澡時摔倒。請了縣裡的醫生過去看診,幸好沒傷筋動骨,只是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所以奶奶來不了吃喜酒,大姑和二姑也都留在村子裡照顧她。
三姑來的時候,交給了我一個信封。
「我們都不知道媽會寫字。她昨天讓我給她找筆、信紙和信封。寫好還封起來不給我看,讓我一定要交給你。」
「奶奶會寫字?」我也露出與三姑一樣疑惑和難以置信的表情。我接過了信封,塞到西裝的內袋裡,便繼續招待長輩們了。只是總感覺信封裡有什麼東西膈應著我。(註)
西山酒文化確實名不虛傳。社交媒體上說,一個西山老舅能幹爬一桌楊城小夥。而我的爸爸有六個親愛的姐姐,我有六個親愛的姑父。妻子說,我是被兩個酒店的經理抬回客房的。進房的時候是不省人事,像一具會呼吸的死屍。而我爸的情況也是一樣。
我在酒店足足睡了三天,才緩過來。在回去楊城的飛機上,妻子提醒我,還沒看奶奶的信。我才想起那膈應了我一整晚的信封。
信封是用漿糊封起來的,三姑講道義沒有撕開來偷看。我撕開封口,取出裡面的淡黃色的信紙。打開來看,是娟秀工整的字跡,乾乾淨淨的,每個字又盡顯力道。我和妻子都驚訝,為什麼一個農村老婦人能寫出一手如此漂亮的字?
而信中的內容卻讓我們疑惑。
「小光,祝賀你。你要好好待你的妻子,不能欺負她。你三姑給我看了你們的結婚照,你很帥,她很美。我很開心。你是不是很好奇奶奶為什麼懂寫字,懂文化?下次你回來土房子村,我給你看奶奶藏在床底的日記本,你就知道了。
但你要答應奶奶三件事。
第一,回來土房子村,自己一個人回來就好了,一定不能帶妻子一起回來。
第二,信的內容不能告訴你的姑姑們,你爸媽也不行。
第三,信封裡有兩顆喜糖,你和妻子一人分一顆。」
信紙的背面寫的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落款的名字是「黎瑩」。
我把信封裡的兩顆糖倒了出來。是初次見面時,奶奶給我的那款喜糖。我和妻子一起吃下。妻子說她心中滿是震驚和疑惑。
我說,「除此之外,我還多了一份擔憂。」
「嗯?」
「希望這次吃了糖,不會有什麼腸胃問題吧!」我將那次急性闌尾炎的經歷告訴了她。
(編註:「膈應」為方言詞,指看或嗅到不適應或令人不適之物,產生不舒服的感覺。)
(下期待續,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