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俊
房子，是此心安處的地方。
有人說房子的建築風格體現一時一代的文化：古希臘的個人主義、古羅馬的征服圖騰、拜占庭的東西交融以及中國的天人合一，紛紛見證著人類文明的興盛衰頹。建築風格滲透著設計師的匠心，了解建築便是了解設計師，是的，房子會說話。
新聖城耶路撒冷的居民都被賦予探索房子的使命。
門
心之所往，足之所向。門內門外，擘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基督榮耀再臨的審判正一分分，一秒秒朝我們而來，這是真實得無可推諉的真實。門外門內，是分別為聖的盟誓，也是光明與黑暗的際嶺，門內響起敬拜的音符，那是新耶路撒冷的國歌；門外卻是哀哭切齒的聲音。你把身體攤成十架，架起通往天國的通道，成為那門。
這門是窄的。
門外門內，屬地與屬天的角力鋪展成人心的較勁——心之所往，足之所向。門的寬窄從來不影響人的進出，影響進出的，只有人心的選擇。
當聽見鞋跟踏踏，已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倒數著他的進駐，我在門柄上留下了指紋。
門內記載著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我們需要沿著通道，朝房子的更深處飄流。
玄關
玄關是脫去鞋子的地方，當踏進內屋時，脫去鞋子是必不可少的禮儀。摩西在聖山便被曉喻他所踏足的是聖地，必須脫去鞋子，因著順服與謙卑，他便得與永生神碰面，開啟猶太史的新章。如此看來，玄關似乎藏著與屋主相遇的關鍵。你可曾想過：眼前的房子是一幢比西乃更榮更聖的山。
猶太人穿平底藤鞋，中東遍地紅土泥濘，為免客人「泥足深陷」，每家門前都會預備一缸清水，預備為客人清洗。耶穌屈曲成最謙卑的弧線，替門徒清洗腳上的泥濘，指尖遊走趾隙，十指緊扣，泥垢沉落盆底，水慢慢從清晰變得混濁，就那麼一瞬間，泥竟化成魑魅，四處張望，伺機而動。玄關的洗，洗的是腳，更是心靈。
我們的房子才沒有不速之客。你肯定？
在這段充滿轉折的玄關內，藏著多少隱而未知的來意，「藏」是東方最擅長的哲學，家醜不外傳，風風雨雨，明明暗暗，統統幽封在「至玄至妙的機關」，可是當你伏在地上聆聽時，會聽見房子傳來懾人的吶喊。房子的確會說話。
如果說客廳是一幢房子的心臟，那麼玄關就是一首首上行之詩，祭司每踏上聖殿階梯一級，便唱一首詩歌，誠心默禱，好預備迎見他們的神，音符縈繞在玄關的每個角落，處處共鳴，無所遁隱。
有人用一生的時間譜寫他們的上行之詩，只為了玄關後的相遇與邂逅。玄關似乎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虛線，等待清心人填滿這條命運的迹線，線的彼端，傳來你的脈搏──
你終於來了。
客廳
反客為主：大廳以「客」冠名，為客而生，名字的力量實在不容忽視。上帝用六日創造世界，把春夏秋冬、日月星辰揉進一口氣息，六日的布置，處處，無一不為亞當而設，可是人類卻以比天使更尊貴的姿態躑躅造物主的大廳，偷嚐禁果，企圖反客為主。
客廳的擺設是一門位置學，我們都習慣了擺放與被擺放，就那樣不知不覺，裝飾了別人的夢，又把別人擺進自己的夢，我們都幻想生命河會按既定軌跡前行。殊不知當挪亞的洪水傾瀉，漫天霏霏，滾滾河落，當水退卻之時，大廳的佈置又都不一樣了。
大廳內記載了一個逆水行舟的故事：用一百二十年春秋打造方舟，用一百二十年日月忘卻訕笑，始終無人願意相信洪水的到來──直至大淵的泉源徐徐開啟。真言總是建在危樓上，被人用驕傲的觸手戳破，乃至釘死。大廳是聽見聲音的地方，挪亞聽見永恆的聲音，歌斐木的木紋雕刻他的委身順服，船內松香見證他的一生守護。挪亞在方舟旁築起祭壇，將航前航後的風風雨雨，一一獻上，朝見旭日東升。
大廳中央的方桌擺放天上的筵席，這筵席是我倆的燭光晚餐，星光點綴，流星劃過你的掌心，你說十架釘痕是愛的吻痕。大廳內充盈著你的耳語，細水長流，我倆泛舟湖上，聽流水潺潺。
廚房
無烤餅擘盡，葡萄酒凝滴，酒把通往廚房的路染紅。
廚房是血與肉，靈與骨的所在，血肉靈骨組成一道豐盛的筵席。砧板上釘了一張名為「魚丸鯉魚餅」的菜單：
【魚丸鯉魚餅】
‧材料：鱈魚250克、鯉魚250克、清水40克、蛋白3份、澱粉35克
‧調味料：粗鹽3克、薑蔥15克、油30克、味精15克
‧製法：取魚肉250克，剁成魚泥，加上其他材料，隨意攪勻；攪至有黏性時，用手擠出魚丸，放入冷水中冷卻，直至魚丸浮起；把魚丸混入鯉魚泥，添上調味料，壓扁然後慢火煎至金黃。
「魚丸鯉魚餅」是以色列民的禁忌，因為它讓以色列人憶起流散在外的歷史，刺痛他們的味蕾。攪勻的確是種劃時代的烹調，更是創意的融合，可是鱈魚在剁碎冷卻後，鮮味營養盡失，最後被鯉魚、調味料混淆，咀嚼時，只餘下鱈魚的口感與鯉魚的腥。以色列因忘卻神而遍地流散，練就他們飄流的技倆。身分圖騰恣意飛揚於國與國的邊界，共融妥協的毒漸漸使他們忘記自己是上帝所揀選的民族。
國與國的際崖，從來就是在吞嚥與被吞嚥之間的此消彼長。一民一國的歷史遊走舌尖，國界的縮張是人心的延展，以色列國破之日國旗撕裂送散，以色列民乘著預言的風遊牧，尋找各地的國旗碎片，待明日，重歸故土，再一次豎立起得勝的旌旗。
我們吞噬什麼，也當成為什麼。翻閱食譜，沿著痕跡搜索品嚐，沉澱話語的意涵，法版的箴言摧動復甦，話語包裹著生命糧，甜酸苦辣成為佳餚的註腳，熬煮你的話語，柴火熊熊，冶煉成金，隱藏的嗎哪成為了聖徒的主食，那是豐盛又純粹的筵席。
【天上筵席】
‧材料：無酵餅、葡萄酒
‧調味料：不適用
‧製法：回轉歸向、誠心悔改
浴室
酸雨如一溝死水打在浴室的青苔上，滋養出百花爭妍，荊棘蒺藜破地而出，盤根錯落，纏繞成一圈冠冕，頂戴在耶穌的頭上，刺穿、頭破、血流、不止……你獻上客西馬尼園至虔至敬的吶喊，字字情纏，語語綿延：把自己釘成標本，在十架上攤展你的國度，疆域沿光無限伸延，驅散墨黯的邪與惡，消弭黑冥的罪與罰。乘光而來，負血而去──成了。
當我們習慣逝去，便會不自覺的以鴕繭身姿躲避那被埋在地心的國度，不聞不問，像一杯擱置已久，不溫不熱，不濃不淡的茶。房子若單隨意念延伸融湊，最終只會聚合成一幢爬滿蛆蟲的房子，在蛀中倒塌。
身處浴室的我們，該是赤露敞開，純粹潔淨的。
脫下偽裝的皮囊，爬進浴缸，像一艘救贖的方舟，我蜷縮成繭，浸泡在客西馬尼園的回音：「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旨意。」最謙卑的禱詞支撐成一個永不朽滅的國度，乘著這艘無舵方舟，閉上眼，雙手合十，回轉歸向，拉一手水掣，看滿室前世今生，昔日種種，一一沖去。
心之所往，足之所向。房子決定：堯風舜雨，繽紛落英，揚起救恩的帆，朝深海進發。海上飄來瓶子，瓶內是一首與君共眠的詩。
睡前，你與我分享你的夢：你把國度建立在那水深深處，邂逅深淵與深淵的響應。那是一個永恆的國度，一個沒有眼淚的地方。
睡房
新郎：
良人，用愛支撐帳棚的幕，像方舟的帆
柏樹為樑，松樹為椽，沒藥浸泡的草鋪成榻
百合花瓣飄揚，朵朵相思
掛在窗櫺外，窺聽你的足印
像串串風鈴，躥山越嶺，落在床上
黎巴嫩木造的婚橋，鐫琢純銀精金，抹上哪噠香膏
停泊，守候，一段可望可即的愛情
願你進入院子，解開園井的鎖，裡面有一道愛的湧泉
泛溢，滋潤我的心房
新娘：
口袋內的白螺殼有你吻過的唇印
憶起冬雷震震的誓言，在沙灘
漫步，輕輕，揹上，一雙足印
你為我戴上曼德拉草編織的頭紗，說
這是你我共同的冠冕，你又說
十架不是刑具，而是一張情人床
倘若我是一道門，你會成為香柏木，桃花流水，緊緊護圍
倘若我是一堵牆，你會乘著月光，邂逅我們的一見鍾情
倘若我是一顆南國的紅豆，你會化為春泥，守候那靜水流深
合唱：
紙短情長，承載那海誓山盟，一一
寫在我們用愛築成的巢——
最美麗的房子
長相廝守，連枝共冢
生命的半途上，迎上一場轟烈的愛情，我倆同坐一張椅子，書桌上熨平的宣紙，紙上印著你我的掌印，我那纖幼的生命線與你的生命線相連，穿過聖痕朝永恆伸延，像一條風箏的線，翱翔展翅，也像一條從天垂落的錨，停泊在我心湖，從榮耀到榮耀，在永恆的拱橋上，永不分離。
我倆一同把鏡子摔破，銀光散落，原來撕裂的「我」竟在碎片中完好無缺，像鏡管內的三稜鏡，折射出一道道光虹，你迸發著永恆的光，榮耀聖潔，你說這是你給我添置的梳妝銀鏡，當我朝鏡內凝望，像一雙星眸，那裡住了你瞳人，讓他倒在你的懷內，安然進睡。
這夜，我作了一個美夢。 永恒
夢裡：你成了我的鏡像，我成了你的鏡像。我倆一同寫著「夢」與「永恒」。數數這同是十四劃的「夢」與「永恒」，親愛的，當我在仍在夢中奮鬥，請先不要把我叫醒。讓我一世都發著一個永恆的夢，與你，美夢成詩。
管家
當房子在夢海上馳行，好管家在花園栽種葡萄樹，專心致志，適時灌溉，果敢修剪，才使葡萄樹枝葉繁茂，碩果纍纍，枝子逐寸逐寸延伸，探出牆外。
有人說這廣袤的大海其實是天空的倒影，在海上飄浮，便是在空中翱翔，在地上如同天上。枝子寄託著對彼岸的思念，連著葡萄樹，朝伊甸園的生命樹蔓生，直至與生命樹纏繞成一株相思樹，同生共死。
原來每座房子的花園都是客西馬尼園，這裡依然迴盪著人性最深的掙扎，我們都必須好好打理，才不致辜負體內那正流淌，不住不朽的血。
調動風帆，任房子飄流，在一條航道上，不偏左右。把無酵餅與葡萄酒端在桌上，用敬虔的心奉上；在這條航道忽爾萌生：學習寫好一個「心」字的念想。看重房子的一磚一瓦，一念一想，一情一感，統統都有深淵呼喊深淵的意義。
探索房子的旅程即將進入尾聲，管家打開睡房裡的夾萬（粵語，保險箱之意），端出珍藏在內的石頭。
房角石
這顆石頭是房子的屋契，裡面記載著一段來自天上的盟約。
……相傳這顆石頭曾被煉獄火焚燬三日三夜，才冶煉成金，破土而出。……傳說這顆石頭是從天而降的隕石，曾在華麗莊嚴的聖殿裡砸出一個大洞，然後又騰雲歸天。……聽聞這顆石頭來自深淵，當石頭沉浸在眾水之下，便會深淵響應深淵，傳來天堂的回聲。……是傳說也好，聽聞也罷。如今這顆石頭落在心中，成為房角石，支撐起房子的一樑一柱，使房子有根有基。
打從尋著祢的那天開始，這座房子早已被祢築成聖殿。聖所內充盈著你我的親密，是心與心的渴想，是一個由心構建的天國。
伊甸
你賦予我探索房子的使命，來一場眾裡尋他。驀然回首，你竟無處不在，早已把房子裝飾成你天上的靈宮，充盈我的所有。
如果能夠為這房子起一個名字，它的名必稱為──
伊甸。
（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