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香怡

公公辭世，是兩個月又十八天之前的事了。時間的大手已將我們熨平，日常生活看不出驚動過的痕跡。

丈夫難掩失落神情
剛開始，先生會主動聊爸爸。

住在韓國的公公傳出病重的消息，我就帶著兩個孩子和先生回去探望公婆。原以為病情趨於穩定，母子三人才搭機返台，公公隔天卻被主接走。

按照韓國第三天出殯的治喪習俗，我們趕不上參加公公的後事，先生和婆婆要我和孩子不要再回第二趟。雖未在場，心卻相連。不覺得喪禮遠在韓國，只以為自己也置身其中。

「你還好嗎？」先生辦完後事，回到台灣之後，有時，我會抱抱他，輕輕問。

「很好。」他總是這樣說。

他最常提到爸爸的時間是在傍晚。孝順的他，每天在這個時間打請安電話，想到無法再跟爸爸通話，難掩失落神情。

漸漸地，我們不再刻意提起這些事，也不會刻意不提。就是把心事交付給時間，靜靜地跟著時間往前走。

處處都是父愛足跡
前兩天，先生應邀寫一篇告別父親的簡短見證，要把韓文轉成中文，找我幫忙。他著急地拉把椅子到我旁邊，坐著看我改稿，截止時間眼看就要壓線了。

我讀了前面兩段，忍不住逗他：「這是你寫的嗎？未免寫得太好了吧？確定沒有參考或是引用？」

他忍住笑，迂迴以對：「就……就參考我十年前寫的，唉，妳不是已經知道了？」

結束第三段，進入結論時，我忍不住鼻酸，開始找衛生紙。

「當我趕回韓國，在加護病房握住父親的手，把耳朵貼近他的嘴邊，聽見他說：『老么，謝謝你回來。』那時我才知道，父親一生都在保護他的家人，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想到我敬愛的公公，總是包容支持我們，即或生命垂危，也從不責怪小兒子長年在外服事的人生抉擇，反倒慈祥溫柔地安慰他，不希望他難過。不捨公公離開的悲傷情緒瞬間到位，我頻頻拭淚，說：「我好想哭。」但是先生非常理性，對我的情緒沒有任何回應，一心只想盡快完稿。

我一邊落淚，一邊修改幾處文法。改完，闔上電腦螢幕，淚水卻無法關機，坐著又哭了一會兒。沒想到，先生竟然也不急著起身離開。他靜靜坐在我旁邊，開始嘆氣。

我不禁想起，最近打電話給婆婆的那些時候。

真誠淚水帶來出口
每當提及公公而婆婆泫然欲泣，我便感受到先生的情感迅速抽離，避開媽媽的喪夫之痛。他要不馬上轉移話題，要不換人接，要不乾脆說，掛電話吧。

認識至今，我看見的他，向來如此。那些需要分解、透析的情緒與感受，不接直球，不願思索太多。我從不責怪，沒有怨言。

如同他無法招架媽媽的眼淚，此刻他也無法招架妻子的。他沒辦法安慰我，叫我不要哭，但這次，他卻沒有掉頭就走，如他以往閃躲我的淚崩現場一般。

然後，也許是因為在相處這麼多年之後，彼此之間有了一些基本了解，也許是因為我不苛責，給了他往前跨一步的空間，也許更是因為我也愛我的公公，就像他愛他的爸爸一樣，突然間我明白，他之所以想待在我身邊，因為我的眼淚正是他需要的出口。

他對父親的思念，很難用淚水和言語表達出來，但是從我身上，他感受到對同一個人的想念和哀傷，這就像是一道微小的光束透進他俯身的暗處，讓他知道，他不孤單。對一個不易表達情感的男人而言，比起口頭安慰，真誠的眼淚會否是一種更大的支持？

「現在世界上沒有爸爸，是令人哀傷的。」他在最後一段寫下這句。

相伴同行悲傷角落
公公走後，先生維持本有的生活步調，幾乎沒有異狀。實則，他默默忍受巨大的傷口，屬於爸爸的位置和空洞，該如何填補？

他和我公公，一個可以和兒子聊上整晚的父親，一個可以花上數小時教爸爸使用智慧型手機的兒子，感情如此深厚。如今他回頭尋覓，卻找不到熟悉的身影與笑容。他的整個世界，失去了著力點。人們總說，時間撫平一切，但，真的是這樣嗎？無聲無息的歲月腳步，只是暗暗地把喪父之痛藏在生活的角落裡，讓人一次次不期而遇，直到你把每個角落都走遍了，才能得到歲月首肯，讓痛苦減輕。

所以，如果你覺得哭泣很難，那就讓我替你掉眼淚吧。

當了公公十六年的媳婦，他也是我的爸爸。我也和你一樣，想說對不起，很多時候我應該做得更好，我卻給自己找藉口，沒有竭力付出。我也和你一樣，想告訴公公，請不要介意自己身體不好，不要擔心拖累我們，和您在世上共度的每一天，我們覺得很幸福。

如果你習慣了理性談論，不擅長攤開情緒，讓裡面的自己透透氣，我覺得這樣也沒關係。你可以繼續坐在我身邊，不需要示弱，也不需要堅強，做你自己就好。你會感覺，前面的日子或許不那麼難以面對。因為我，願意背負你的痛苦，替你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