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6 基督教論壇報 / 雅歌閱讀

【第三屆創世紀文學獎,散文佳作二】我看過活著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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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

仲夏驕陽熠燿,靜謐的水池錮著一方金光,牆縫的青苔陰生,一扇玻璃窗折射出晶亮的刺目之物。它們無論新舊,全然透澈。我思忖,雲煙淡遠,日月如常,肉身卻無法躲藏。

假如有個人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一幀玉照的微笑再也無法更新;一個臉書帳號停頓在過期的時間;一本未寫完的日記沒有下文;一個人對著親友說話,無人回應;而您所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某個人睜著雙眼,四周一片黝暗,像顆石頭沉入了潭底。

死亡一眼望去,約略如此。

我曾經在父親重病住院時,親睹過一位罹癌的獨身婦人,她如何地像柴火般,慢慢地熄滅;她如何在病日氤氳的殘光裡,隻身在醫院苟活;她如何自己站到體重機上,秤著人生剩下的重量,嘴裏一句:「又掉了兩公斤喔!」眉心微皺,傻笑。

有一晚我走出病房,看見她右手推著連結靜脈的點滴架,挪移虛弱的身軀,穿行於肅靜的走廊。她在茶水間和我打招呼,並教我如何煎煮中藥,以及照護父親須注意的錙銖細節,感覺她很和藹,就像自己親人般,但自幼木訥寡言的我,不擅交談,表現得有點怯生。

面容清臞的她親切地與我閒聊,話題除了住院生活,她還扮演起「心靈牧師」的角色,開導我頹唐的意識。她知悉我獨自照顧單親老父的悲苦,細聲安慰我莫要憂傷,語調輕緩,讓我感覺人情的溫暖。

她撓著稀疏的頭髮,說自己病癒想去冰島聆賞極光,眼神極其柔和,一個平凡而又遙遠的夢想,猶如永遠不會實現的願望。我造作地點頭附和,我忽然覺得,病者不是她,而是我。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的軟弱。

她闡述聖經義理:「我的肉體和我的心腸衰殘,但神是我心裡的力量,又是我的福分,直到永遠……

想想,金燦陽光將人間刷成白紙,萬事萬物顯影,真心冀盼那美好的一瞬,即是永恆,對未來充滿希望,一點都不過分。

時間流動,日光傾斜的速度不急不緩,窗外一簇濃蔭按時挪移,隔沒幾週,她床上久病的枕頭,留下了凹陷的形狀。她悄然辭世了,一夕之間,所有光景恍若被沙塵覆沒。

僅僅初識,卻還想要跟她說些什麼,我內心喧騰,耳畔不時迴蕩著她喃喃的餘音,她說:「我們滿懷勇氣,更樂意離開這身體,與主同住……」

我深深疑惑:「如果生命失去了,會留下什麼?」

她是個模範病友,信仰醫學,遵照醫囑,依時用藥,接受化療,她已經很努力了,卻日日夜夜像在渡越激流。遇溺,身陷湍急的險滔,仍堅強地划水、掙扎,直到乏力、鬆手、放棄、失去了哭笑,最終朝往一個淡去的遠方。所謂消逝,不就像是幼年手中的玩具,一旦丟失,再也找不回來。誠如一句哲言:「死亡並非意外,活著才是。」死亡,是我們必然得到的東西,卻又同時失去自己。

主耶穌說:「人子來,為要尋找拯救失喪的人。」祂一直在尋找我們。

我還是很徬徨。

因為父親他病得很突然,而且徹底。相伴相依的父親,原本健康自在,卻罹患了肺癌,身陷生死交關。

彼時,父親日夜困滯於醫院,備受煎熬,病房白熾燈管暈散著淒冷的亮光,靜靜映著陰鬱的床,單調落寞的光線,和殯殮是同一色調。頂燈將怏怏的場域,敷成一室的寂寥。父親在病院裡危殆的餘生,就像洪水淹至他的口鼻,逼得他不得不拼命張口呼息,然後沉沉浮浮,等待嚥氣。

父親從住院開始,便成為病魔的作品,疾患病苦,像是某種顏料,它強勢佔領了父親的人生畫布。

父親躺臥病榻,嶙峋的肢體乾癟,眼瞼浮腫。身心在飽受摧折後,他的人生始終無法設置停損點,亦無退場機制。他乾巴巴地望著窗外,愣著兩枚翳翳的眼瞳,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貌似殘雨滯留在葉尖,欲落未落地發著光。除了抑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沾黏父親的軀體了。我低吟著聖經的經文給父親聽:「主必救我脫離諸般的凶惡,也必救我進祂的天國。願榮耀歸給祂,直到永永遠遠……」

醫生幫父親塞鼻胃管,我無能地站在床邊撫慰,如同大人鼓舞幼兒吞服藥丸。父親的鼻腔被悚慄的管子插進深處,他驚恐的臉色發出求饒的訊號,我也只能配合醫生在旁勸慰:「忍耐一下!」

我就是不願意代替父親認輸,卻像似踩在流沙裡那樣抵抗著下沉的時空。

父親的身形日漸消瘦,說話時配合著喘氣。傳統化療極具後座力,讓他嘔吐與腹瀉,他葳蕤的意志,在預期的憂慮中頻頻失守,一雙幽微的眼神,像大雨猛然打在眼鏡鏡片上,視野被大片的水花凌遲,這個既模糊又清晰的人間。

他像極一名死者了。

醫生說:「癌細胞已經大片轉移,化療的效果並不好,你父親的身體虛弱,不建議再做積極治療,你心裡要做好準備。」我胸口揪了一下。

那一刻,我撇過頭去,拿出手帕遮掩口鼻,猶如迴避一件恐懼的事情。我渴盼隧道幽深的盡頭,能看到光,我不想要面對瞬間幻滅的事物。醫師的結論,儼然在告知我,已經可以幫父親倒數計時了,並且讓父親彌留時,斷氣能斷得周全。我思忖:「死去一半的父親,確定會再死一次嗎?」我以無能的神色,恣意放大內心的痛楚。

這一天我等了好久,等到了眼眶撲閃著淚光。

嗚咽其實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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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凝滯的氛圍感覺有些慎重,慎重到難以掩飾。我跟醫生說,還有別的治療辦法讓病況好轉嗎?醫生欲言又止,而後一句:「病情太嚴重,沒有辦法了!嗯,你再考慮一下,看看是否要接受安寧照護……」醫生隨即揚起白袍,忙著去看的別的病患,背影如同一個無從回答的答案。

薄冰上的艱難,悽惶的寒氣襲捲而來。

醫院病房裡,病情轉折的悲劇總是輪替發生,病床上則更迭著各種疾患與生死。有時某個病人,像是被魔術師拿起魔術棒,咻一聲,剎時不見,晚風徐來,輕輕一吹,如此簡單。人走了,就像一顆蘋果從桌上取走,並不會留下任何影子。

夕暉映照花園,樹影交錯,驟然,一片暗紅的槭葉,從樹梢逶迤旋落下來,蕞爾小事,無人會去關注,理應不留痕跡,但我心底卻蕩起淺淺的悸動,親睹這些生滅的景象,屢屢令我感傷。

我躊躇著是否要繼續運用醫藥武器,頑強地對父親的軀體進行焦土抗戰,以善盡孝道,如果這是一種痛苦的選擇,那麼所謂的選擇,是心裡「決定」了什麼?還是不得不「放棄」什麼?當遇到難題時,究竟要如何鎮定,才能閃躲比較困難的那個呢?利刃剜心,一刀一刀,曠日持久的瞬間,忽然就這麼焦慮起來。

被捆綁的人生一定要那麼緊嗎?

「我只有一個父親啊!」年紀大我四十歲的父親,才陪伴我廿餘年,我實在不想和死神簽訂契約。我內心難以冷靜,無法像沉浸教堂似的安詳,我甚至於目光如麻,呈現出蒼茫之感。絕望的事,如同廢墟裡一張殘破的蜘蛛網,懨懨然,我需要一點奇跡似的幻覺,才能繼續把親情扛下去。父親是否送安寧照護之事,懸而未決。

我曾經在醫院靜穆的迴廊上,看見蹣跚學步的孩童在走道奔跑,猝然,啪嗒一聲,他整個身體直直撲倒在地,我連忙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但一切的事情,都像是來不及了,只能聆聽孩童揚起淒厲的哭嚎,這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我卻默想了許久之後,才體悟到生命的無常。很多世事,想躲也躲不掉,想擋也擋不了。

憂煩,一再纏心,生老病死離散,求不得,亦不能不得到。我的心識總是在尋索一個重要的黑盒子,像是飛機失事墜落後,必然要找到的那種東西。

人生中有些辭別,並不一定是發生在火車站、港口或機場,也沒有揮揮手說再見那種儀式,它就是一個面對面,然後彼此一步步倒退,越走越遠的過程。分別之痛,不是人在哪裡,而是心在原地。

我以聖經療癒自己─「人最後的仇敵就是死亡,而基督已戰勝了它,並且毀滅了罪惡與撒但,為我們帶來了永生。」

Photo by Tim Mossholder on Unsplash

「終於」的日子來臨了,看護的大嬸突然來電通知父親病危,她說:「快點過來!」短短四字,凝在耳膜,背景是無聲的分秒繼續往前。生離死別,就在距離我上班之處,相隔一蕊油燈的明滅,毫無轉圜。

我掛完電話,心緒接近真空,同事們熟悉我的膽怯,對我說了一些關懷的話,卻感覺生冷,人常的客套,良善親和,仍無濟於事,我明明看到了貼心,卻不知如何應對。

我沒有猶豫的空間了,我必須見到父親還活著的模樣。我頓時覺得自己變得好輕好輕,像是香火嫋娜升起的煙靄,任意一陣風便可以把我帶走。時值隆冬,細雨綿綿,天色陰霾,市井的霓虹逐一燃起。

快步來到病房,我看著父親卸下假牙的唇瓣,上緣塌陷,凹癟的臉頰泛出慈容,我感傷的心情猶若墨色顏料滴在透明的水中,黯沉的愁緒全然暈染開來。父親的嘴角微微揚起苦澀的線條,眼瞼半闔,他發出微弱的氣音,意識模糊,旋即沉沉睡去。我的悲痛始終未能做好準備,哀傷全咽在喉嚨。

白布輕輕覆蓋。

我顫巍巍地哭啼,聲音懸浮在沉重的空氣中。耶穌說:「我就是復活,就是生命。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仍然要活著。」我心中默唸。

我把父親留在病房的東西,收拾整理,一個背包,一包垃圾袋,原來一個人走的時候,剩下的東西這麼少。

內心的羈絆總是難以抹除,彷彿分手戀人的陳舊信箋,它們一點一點地泛黃發黴,墨痕模糊不清,然而擱淺的情感,仍滯留於紙張上。物是人非,唯有在感懷之後,才能挽救人生。

所以父親死了,但他還活著。

雨夜終盡,晨空慢慢甦醒過來,穹頂像是青白的瓷器,眼前景物像被抹上了勻稱的金光,我望著旭日,感覺它就在我面前,殷殷地看著我。它的真摯、誠實,彷彿告訴我,一件早已約定好的事情。

小時候,家中的舊厝窘迫,黴漬在天花板上暈開灰暗的漣漪,牆面斑駁,一道道細密的裂紋,既粗糙,又親近,如同父親與母親的感情,婚姻中所謂的決裂,即是一種嫌隙與芥蒂,難以視而不見。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拋夫棄子,背叛了婚姻,父親獨力撫養我長大。他工作非常忙碌,往往要忙到了深夜才回到家。而我時常看書看到垂頭酣眠,父親回來後總是敲我房門,輕聲喚我上床睡覺,我恍恍惚惚地應聲,呈現一種孤寂的惘然,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模糊,儼然一個夢境,漫長而又極其恆久,只要我還沒醒來,父親就永遠活著。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再回到那個飄渺的時空……夜幕低垂,房間渾沌,我獨自端坐於書桌前,桌燈微亮,雙眼垂閉,脖頸歪斜,沉陷在籠統的睡意中……我聽見了熟悉的敲門聲,叩叩、叩叩叩。

父親進來了,宛如,一切都像是這樣。

我已接受父親的死亡。因為我堅信上帝與我同在,什麼樣的倉皇都無須恐慌,如同聖經中闡釋:「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詩篇二十三篇4節。

(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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