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勇
在我面前,是一間父母住了四十年的房間,它熟悉又陌生。右上角刻有「勤奮」字樣的栗色書桌,父親用毛竹製成的書架,缺了一隻腿抵在牆角的五鬥櫥,還有年齡比我還長的衣櫃,這些是我所熟悉的。尤其是落在牆角的衣櫃,相較於那些現代的高檔傢俱,它顯得老氣、笨重,但它卻珍藏著我許多美好的童年回憶。
衣櫃是一九七九年母親結婚時,由我的外公用松木打製,它高180公分,寬100公分。櫃身被外公漆成了暗紅色。站在衣櫃前,彷彿一下子就接通了我的童年時光。
小時候和妹妹捉迷藏,為了加大藏的難度,會傻乎乎地鑽進衣櫃裡。把對開的衣櫃門打開,最下方有一個暗箱。掀開暗箱的蓋板鑽進去,再蓋上,然後安安靜靜地藏在裡頭,享受妹妹找不到我的那種惡作劇般的樂趣。藏在衣櫃裡的次數多了,難免不會被機靈的妹妹找到。一旦被她發現,我會驚得大聲喊叫。在光線暗淡的屋子裡,很容易把她嚇退。
記憶中,很少被母親責罵過。只記得有一次,母親拿著雞毛撣子在客廳除塵,調皮的我,不小心把一瓶菜籽油碰倒,油灑了一地。那時油很珍貴,即便母親克制住怒氣,但她手中的雞毛撣子可不答應。我自然的反應是撒腿就跑,母親一頓追攆後,發現腿腳使不上勁,只好罷手。她以為我跑到田野深處去了。其實,我在一個勁地繞著房屋轉圈。在轉了半圈後,趁機鑽進了衣櫃裡,還在暗箱裡睡了一覺,醒來時,只見雞毛撣子靜靜地躺在屋角。
暗箱之上,放置的是母親疊放好的衣物,但屬於母親的卻沒有幾件。母親一輩子節衣縮食,沒有穿過幾件像樣的衣服,即便生活條件好了,她也不捨得買,甚至我高中和大學時的校服,她都拾起來穿。我們為她買的衣裳,她只在逢年過節走親戚時才會取出來穿,平日都是壓在了櫃子裡,始終捨不得。我的新衣是穿舊的,她的新衣是放舊的。
衣櫃的中間,是一個長抽屜,裡面裝著母親縫衣做鞋的針線。一家人穿的布鞋,都是出自母親的手藝。農忙結束,母親閒了手,便會拿出布料、針線為家人做鞋子。村莊沉入黑夜,一盞孤燈下,母親納鞋底時在髮絲間篦針的樣子,現在還記得。母親還會在妹妹穿的布鞋鞋面上,繡著幾朵小花,走路時彷彿都散發著香氣。
有一天,我打開衣櫃裡的抽屜,發現裡面放著一本相冊,我小心翼翼地取下綁在相冊上的皮筋,裡面存放的是我和妹妹從小到大拍的照片。幾張我和妹妹在油菜花田裡的合影仍清晰如昨,驚訝於它們對時間之河侵蝕的頑強抵抗。
照片中,金黃色的花配著青色的葉子,在春風吹拂下,美得無言。我的心也被喜悅覆蓋,彷若飛在油菜花海裡快樂的蜂蝶。直到現在,我仍能清楚地回想起,那時母親招呼我和妹妹合影留念的神情。她邊招手邊說,快來拍照,一年一個樣。一年一個樣?七、八歲的我猜想著。如今明白了母親愛讓我們拍照的緣由:兒女長大離家,那些照片能緩她的思念之情。
衣櫃就像一個百寶箱,裡面藏著養活整個家庭的祕密。不管日子多難,只要母親打開衣櫃,彷彿就沒有什麼難處了。與其說衣櫃裡有寶貝,不如說母親就是那藏寶的人。有了她,日子就能一天一天過下去。她常把錢放在衣櫃裡,一到家用的時候,她會從櫃子裡取出包袱,解開結,拿出所需用的部分。
父親有一年做生意失敗,為了幫助家裡減輕生活負擔,母親從城裡批發了一些小商品,挨家挨戶地賣。雪天的午後,母親去對面的村莊賣貨,傍晚放學,我和妹妹在門口等她回家。見她挑著擔子,在茫茫的雪地裡朝著我們趕來。那時突然心疼她起來,真希望自己快些長大。
無論什麼樣的環境,總能從她掛滿笑意的臉上讀出這樣的訊息:我們一家會度過難關的。一次,我在菜園裡幫母親澆水,她指著菜園邊的一排榿木說:「要像樹一樣,一輩子不挪地。」多年過去,母親的這句話,常讓我感到安心。
如今,於我而言,熟悉的房間似乎停留在過去,房間裡放了一些父親新購置的農具,父母睡的木床已經移到別的屋子,房間裡再也看不到母親鋪床疊被、開櫃取衣的身影了。
2019年的新冠疫情如洪水猛獸,而母親也在2020年患癌。遲遲未查出病因的母親,後來做了腹部手術,但手術也導致了母親術後虛弱,併發症不斷。七七八八的管子在她身上插著,就如在我的身上猛戳,那種體無完膚般的感受讓人充滿無力。樓道裡扶著輪椅顫顫巍巍走路的母親,不再是房前屋後做事利索的母親了。
人能躲過疫情,卻避不開死亡。最終,我們放棄了收效甚微的治療。母親住了三個月的院,面對沒有綠植花鳥的病房,猶如牢獄一般。她回到了熟悉的家,睡了幾十年的房間,成了臨終前最理想的安寧病房。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就像一個離家的孩子在回家前的期待裡,所有令人難受的環境都變成可以耐心等候的時刻。
盛夏裡的那一晚,母親越過了地上與天上的界限,她不是無助地等待死亡降臨,而是滿心期待地走進那門。一輩子樸素的母親,換了一身主內的壽衣,我知道她已經去了主那裡。在往復且不肯罷手的病魔和死亡面前,她扳回了一次贏局。那是基督為她的新娘贏得的,是比衣櫃更貴重的「嫁妝」。
農村的喪事裡,手藝人做的紙樓、紙床、紙櫃,有模有樣。如今也有了紙手機、紙電腦。這些隨葬品在燃燒的烈焰中灰飛煙滅,換來的卻是一些留給生者的虛假安慰。
喪禮上,作為傳道人和兒子,由我講道。來了很多客人,包括母親從小到大的好友,講道中,有些人在不停地抹眼淚,我感受到有另一種醫治在發生。母親的信仰,讓父親深感安慰。父親對我說:「比起她吃什麼,穿什麼,她人生的歸宿更重要。」
母親離世後的第三日清晨,殯儀館的靈車載著母親的遺體去火葬。去殯儀館的路上,逝者親屬一路上要過魂橋、舉孝燈、鳴禮炮 、奏哀樂。據說只有這些安排得妥當,靈魂才能上天堂,但這些我們都沒有傚法。
在母親的新墳前,我沒有撲通一聲跪下磕頭,也沒有燒香、送紙錢,我知道,這對她沒有一點益處。她的骨灰葬進了青山黃土裡,她的靈魂卻進入了好得無比的天家,原來「死」本身也可以死掉。
喪禮後,母親已經離開我的事實,漸漸侵入意識,心裡難受萬分,也喟歎不已。有一天,她生活過的地方也會房檐脫落,牆垣頹倒,院子生草,老井乾涸。這世間的一切美好何其短暫。
在衣櫃前,木然地看了很久,驚覺時光兜轉。四十年前,母親攜幾件外公打製的嫁妝嫁給父親,如今只剩下衣櫃立定在那裡。她年復一年穿著那幾件不再時興的衣服,時間卻悄無聲息地改變著她的身體。
父親曾打趣地說過,我們莊是一面環水,三面環墳。母親離世後,每次經過墓地,都會念起她。世間最讓人心碎的事,莫過於生死帶來的大裂變。可是母親又何其有幸,遇見那位將死化為生的救主。靠著救贖,她得以跨過死亡的門檻,與永生之主相會。想到此,安慰像一陣熱流湧上心頭。
又過年了,父親拿出母親生前做的棉鞋,喚我穿上,心裡能感受到來自母親那彷彿取之不竭的暖意。坐在屋內能聽見村莊上空熱鬧的煙花聲,想起小時候一到過年,放煙花便成了節日中的一件樂事。焰火在空中綻放,像碩大而豔麗的傘,我和妹妹置身在奪目的光彩之下,歡呼雀躍,母親也在一旁樂著。如今想來,她樂的不只是焰火的絢爛,焰火下面的孩子,更讓她快樂。
大年夜,獨自站在院中,逝去的時光猶如一幕幕皮影戲,在眼前穿梭來往。看著院門,想起寒冷的冬天,初三下了自習回家,推開門,母親總會溫柔地提醒:南瓜粥煨在鍋裡,吃些暖和暖和身子。一碗粥喝下去,手足皆暖,很快就能入眠。想到這些,渾然不覺寒意。
這些年在外求學、工作,院門的門廊也成了離別時的月台。站在門廊前,母親總會細細叮嚀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說著說著便哽咽了,只見她抹著眼淚,退進了屋,留下父親一人目送我。
院門旁邊的花壇是父親為母親壘的,在這裡,母親實踐著她的鄉村美學。父親年輕時是鄉村教師,吹得一手好笛子,還是村裡的電影放映員,算得上當時的文藝青年,這些足以贏得母親的芳心。父親雖然有文化,但對自然的愛遠沒有母親那樣執著。鮮花綻放的季節,母親會把花壇中一些好聞的花,剪下來晾乾,紮成一束,掛在屋角,散發出的清香,能在客廳裡縈繞好一陣子。
小時,第一次看到母親把一朵潔白的梔子花戴在鬢角時,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母親也有一顆少女般愛美的心。「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是母親極喜愛的經文,我還把信息版聖經(The Message)翻譯的那段念過給她聽:「全國十大穿著最佳的俊男靚女,在這些小花面前都顯得很寒酸。」她聽後,便樂了。
她一生都在村莊生活,作息也很規律,我曾向她解釋,這種生活是康德式的。她不知康德何許人也,但覺得挺有趣。母親就像一朵小花,一生開在小地方,靜靜釋放馨香。
母親關心自然,在食物難尋的冬天裡,一群麻雀會習慣性地落在牆外一棵張牙舞爪的柿子樹上,等著餵養。她會把盛滿稻穀的葫蘆瓢放在院子的桂花樹下,讓鳥來吃食。付出的關心如春風一般,她餵過的麻雀,在冬天裡也會顯得歡快許多。因為她經常在樹下撒米或者稻穀,春天時,有鳥兒乾脆在桂花樹上搭起了窩。
自然與鄉村生活也給了母親許多啟悟,太陽能當手錶使,公雞能當鬧鐘用。雲的形狀,雞鴨進籠的時間,林中麻雀歡叫的程度,都成了她預測天氣的晴雨錶。
站在院中,許多往事的細節已被時光磨掉了紋路,卻仍然記得那些大大小小的響門聲。想到母親的一天,就是重複開門關門的動作。小時,只要衣櫃響起吱呀聲,就知道母親為我和妹妹取出衣服,準備叫我們起床了。一早,母親打開院門,便開始了勞作的一天,關上院門,忙碌的一天就結束了。如今,母親踏入了天國之門,她穿過黑暗,為她開門的是一位光明的救主。地上,她是我的母親;天上,她是主的兒女。
記得,去年春節後返城,路上發現,父親特意為我煮的雞蛋並未煮熟,還流著蛋黃,但我心裡卻流淌著暖意。母親已回天上的家,父親還守在地上的家,我還是被愛的孩子。
又到了離別的時刻,父親起得很早,他取了幾根耐燒如煤的木柴,在院子的棚屋下,用燒柴的大鍋做早飯。木柴發出的嗶剝聲響和挑旺的火焰,給人行路的力量。
站在門廊前,父親漸漸能平靜面對沒有母親在場的離別場景。也許母親的聲音和相貌,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模糊,而離別的這一刻,我彷彿看到母親又站在了門前。我一面擦拭濕潤的眼眶,一面在心裡向她說:「媽,我們天上見。」